在他乡
2013年05月号
医学进展
医生日记
在他乡

飘落的花头巾

    五年前的春天,我被派往北京一家医院的风湿免疫科进修。

    那时我刚新婚不久,本来不大舍得离开家,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我不愿意放弃,何况只是三个月的时间。带我的老师当年不到四十岁,临床经验丰富。她第一次领我查房时,我竟意外地发现了一位老乡,确切地说,那只是个孩子,名叫孙健,刚满16岁,患的是特发性肺动脉高压,已经断断续续地治了三年,但病情发展仍然很快,现在已经出现右心衰的症状,只能卧床了。孩子的父亲是我们当地中学的老师,据说家里已经卖了房,且债台高筑了。查房时,孩子的父亲满脸愁容地站在病房一角,不住地唉声叹气。孙健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他长得很清秀,但唇色明显不好。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他满脸狐疑地盯着我。查体后,老师指着我笑着说:“孙健,这是你老乡,别看年龄不大,人家是研究生毕业,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李大夫了。”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他也笑了一下。

    回办公室后,没等我问什么,老师就向我说起了孙健,说这孩子真是太可惜了,懂事、乖巧、喜欢看书,据说画也画得好,没想到得了这个病。现在正准备上波生坦,他们家人刚签署了知情同意书。我知道那是种新药,一片就将近上百元。

    五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整理病案,孙健的父亲走近我,轻声说:“李大夫,麻烦你看看我家孙健,他不吃药了。”我快步走进病房,只见孙健面朝墙壁,吸氧管也拔掉了,一声不吭。“怎么回事,你不想治病了?”听到我的声音,孙健转过头来,看着我,仍是没有说话,未几,他的眼圈红了,“我是不想治了,为给我治病,家里借遍了债,这病也治不好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手纸递给他,口气严肃地说:“孙健,既然知道家里为你花了不少钱,你就该好好配合治疗,赶快吃药,尽快好起来!”“可是李大夫,你知道这一盒药多少钱吗,你知道吗?”我点点头:“我知道,这药很贵,你的父母为你不惜一切代价,你不能伤了他们的心,你懂吗?我大你十多岁,又是你老乡,可以做你姐姐了,听姐姐的话,好好吃药!”孙健不再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

    有天晚上我值夜班,刚吃完晚饭,一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女性风风火火地闯入医生办公室,张口就问:“哪位是李大夫?”我疑惑地站起来答道:“你是哪位?”“呵,你就是李大夫啊,我是孙健的姑姑。”一口纯正的东北话,乡音让我感到别样的亲切。我把她让到座位上,仔细看着她的脸庞,真的和孙健有几分相似。她打开了话匣子:“孙健上小学时就被发现体力差,别的孩子上楼梯一点不喘,他爬个三楼就累得不行,还三天两头地感冒,谁都没当回事,耽搁了很久。一直到升高中,他跑两步嘴唇就紫得不得了,在当地一直先按心肌炎、后按先心病治疗,效果都不好。我前年研究生毕业分在北京,恰好有个中学同学在这家医院工作,我就动员我哥把孙健送到这里看病,最后确诊的是肺高压。李大夫啊,孙健可是多才多艺啊,上初中时他的画在咱们省大赛中得过二等奖呢,他画人物肖像最擅长了。可惜啊,高一还没上完就退学了。李大夫,你说孙健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啊?他还一直想着上学呢!”看得出,孙健的姑姑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作为医生,我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快到五一了,那年北京的风沙格外大,休息的日子逛街,我在地摊上买了一条花头巾,蒙到头上,抵挡风沙。平常不用的时候我就系在脖颈间。那天早查房后,我刚和老师走出病房,孙健忽然叫了一声:“李大夫……”,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他:“有事吗?”见老师出去了,他孩子似地笑了:“姐姐,你的花头巾真好看。”“是吗,那等你病好点,我就戴着这条头巾,你给我画张画,我听说你的画可是得过奖的哦。”见我这么一说,孙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竟然红了。

    时间过得飞快,期间孙健的病情又有反复,原准备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咳血了,老师重新给他调整了治疗方案,空闲时我也会到病房和他说说话,安慰他。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他方法帮助这位小老乡。

    我的进修期限快到了,有天早晨,我和老公通电话,因为一点小事和老公吵了几句,查房时孙健盯着我的脸,问:“李大夫,你怎么了?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正遇到我心情不好,我于是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家家,好好养病,别瞎操心。”言罢,我出门而去。中午时分,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走入孙健的病房,他一见到我,竟然坐了起来,我连忙说:“你快躺下,我来跟你解释一下,查房时我态度不好,请你原谅,作为医生是不该那样对患者的。”他的脸上似乎全是委屈,却没再说什么,停了好一会,他问:“听护士说,你要走了?”我点点头。“那,我还没给你画肖像呢……”看着他的一脸孩子气,我笑了:“你好好治疗,以后机会有的是,我一定要你给我画一幅最漂亮的肖像。”我出门时,他又轻声说了一句:“姐姐,你的花头巾真漂亮。”我顺势将头巾解了下来,递给他:“你这么喜欢,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祝你早日康复!”

    回到长春,生活重又回到以往的轨道。进修期间的生活逐渐远去,孙健的样子也在我的印象中慢慢模糊了。期间有两次和孙健有过联系,一次是他给我手机打来电话,因为当时我正在下班途中,信号不好,话筒中他的声音很微弱,我安慰他几句后就匆匆挂断。还有就是在中秋节的晚上,那天正逢我值夜班,手机里蹦出一条短信:“孙健祝姐姐节日快乐!”后面竟然划了三个惊叹号,我笑了一下,也没有回复他。

    国庆前夕,我忽然收到一封特快专递,来自北京。我疑惑地拆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花头巾,我一眼认出那正是我在北京买的。我的心骤然一紧,连忙展开信纸,信是孙健的姑姑写来的:“李大夫,孙健走了。临走之前他郑重嘱咐我一定要把这条头巾寄还给你,他说他要完成自己的一桩心愿,为你画一幅肖像……”我拿起头巾,右下角处用炭笔分明画着一幅女子的头像,脖颈处的头巾格外显眼……

    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手中的花头巾缓缓地飘落……

(作者:李慧颖 吉林省人民医院 风湿免疫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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