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那年,可能还比较单纯,无端地觉得自己的家乡最美好,对比邻的天津虽不无羡慕,但由于自尊心的原因还是属意自己的家乡——唐山。稍稍长大一点儿后,常能听到一句俗语“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卫”就是指天津卫,大概是说天津人善调侃、不实在,将圆滑的市侩风情展现在你面前。这就不得不使人联想,纵然天津是直辖市,给人一种千般好的感觉,但从人情风物上讲,哪有咱唐山人质朴。以后听相声,捧逗之间常常听到带有天津味的地方口音,而这滑稽的地方口音多为被讽刺的对象,朦胧之间,更觉得天津人太工于心计,心中萌生出此生最好不要与他们打交道的念头。
然而冥冥中似有定数,我开始与天津人交往,并且这交往持续了十几年,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彼此间的感情,如同陈酿的美酒,历久弥香,使我受益终身。脑海中遗留的不实印象,像吹皱的一池春水,化作无尽涟漪漂向远方,留下的是一幅姹紫嫣红、丽日春光的暖色油彩画,让人回味无穷。
2000年春天,我有幸被单位推荐去天津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肾内科进修学习,由于客车中途抛锚,到达医院时已华灯初上,自己孤独地站在微寒的春风里,旅途的疲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举目四望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心中的一丝忧虑更加凝重,这么晚了,别说去医院注册,连落脚的地方也不好找。我放下行李,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发现医院的建筑有些老了,主楼面对大门口,有六层高,外墙用水磨石装饰,挂满了经年的灰尘,虽破旧,但显得雄浑厚重。主楼门厅面北,门前有一个硕大的花坛,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雪松,雪松四周密集地栽着刚刚发芽的月季,紫红色的嫩叶在微风中瑟瑟颤抖。花坛向西,修剪整齐的冬青夹着一条水泥小路,路边的水银灯倾泻着柔和温润的灯光。有一蓝底白字的牌子站在路旁,默默地指着小路的尽头,那是办公区。我索性提起行李,悠然地按提示参观起来,小路有百十来米,办公区一片寂静。同我想的一样,办公楼的大门已然上锁,偶尔能听到院墙外汽车间断的笛声。在我即将转身的一瞬间,发现办公楼侧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红色的卡片,借着如水的灯光,上面赫然写着进修生注册时间和入住地点,并且特意注明非办公期间可以到四号楼入住。我的心一阵狂喜,感觉自己如同求医的患者,被医者一句贴心的问候而感动。这张红色的卡片,仿佛一簇跳动的火焰,在这寂静的傍晚,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给人以无限的温暖和力量。
科室人员挺多,关系十分融洽。对于初到科室的我,虽然短时间内不能一一道出姓名,但我发现不仅对我,他们彼此之间见面也面带微笑,这甜美的笑容至今令人难以忘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并没有听到相声中那种天津方言,大家互相间的交谈,包括医患交流都使用普通话。有一次查完房,康莉大夫和我的指导老师赵爱国开玩笑地说了句天津土话,逗得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乡土色的天津话仿佛成为渐去渐远的历史,成为偶尔为之回味的一朵浪花。现在想想,这种情况何止在天津,自己周围像杨三姐告状中那种乡间土音也早已销声匿迹,只在戏曲小品中尚有其遗踪。
天津人热情开朗,这种热情发自内心,如同寒夜熊熊燃烧的篝火,不仅温暖了身体,也能照亮你的内心世界。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这些带有传统特色的温情往往让你感动,成为你脑海中时时作响的一串串音符。一次晨起交班完毕,马主任突然问我住在哪里,我不明白主任的用意,一时语塞。马主任军医出身,已经六十多岁,头顶可谓油光可鉴,只有两鬓有少许华发,但面色红润、腰板挺直、行走如风,仍然保留着军旅作风,让我们年轻人自叹弗如。见我茫然的样子,马主任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早晨见我由四号楼出来,料定我住在那里。马主任回忆起来,1976年地震时他曾在那小住,于是便问:“那里潮湿、背光,为什么没住进修宿舍?”还没等我解释,马老拿起电话,要和进修宿舍联系。我赶紧告诉马老四号楼的几个进修生相处融洽,宿舍管理员已非常照顾,舍不得分开。马老扶着眼镜,摇头看着我说了一句:“别后悔呀!”随即一挥手“查房”。
初夏的时候,科里来了一个新疆进修生,一个长着大眼睛、深眼窝,说拗口普通话的女医生——阿依古丽,大家都习惯叫她古丽,古丽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初次见面时没穿职业装,而是穿了一件发皱的乳白色长袖汗衫,袖口缀着花穗,外套深红色短袄,可能是旅途疲惫,虽然微笑着,但掩不住一脸倦容。古丽的到来给科室增添了许多欢乐,可能一句话、一个词,在点头摇头中重复多次,最终理解还是大相径庭,但我佩服她孜孜不倦、不耻下问的求学精神。科室专门开会,指示各级医师,包括我们进修医师,都要帮助古丽,尤其要尊重民族习惯。我们毕竟都是年轻人,工作和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让人回避的敏感话题。有一天,夏天主任打电话,叫我们进修生到实验室隔壁,在推开房门的一瞬,我们不禁愣住,里面不知何时摆着厨具和灶具,俨然成为厨房。古丽身着鲜亮的新疆服饰,低头切着蔬菜,长长的睫毛、略凸的颧骨、白皙的皮肤,让人突然之间想到油画“采棉姑娘”。旁边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不少食物。虽然知道这是科室为照顾新疆饮食习惯而专门为古丽设置的厨房,但所有的进修人员都非常高兴,这不仅体现了科室对进修人员的关怀备至,也映射出中华大家庭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小小的房间中,我首次尝到馕和并不适口的羊肉手抓饭。后来,这里成为进修生工作之余最爱去的场所,在这里我们天南地北、谈天说地,这里成为了思亲、想家、会友、释压的世外桃源。
在进修的那年,我还有幸参加了天津人的婚礼。康莉是科里有名的美女医师,但并没有一般漂亮女孩的矫情,她中等身材、身体微胖,弯弯的娥眉下有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可能因为长期超负荷工作,她虽面色白皙但却少了少女常有的红晕。康大夫对待患者态度异常和蔼,她的挚诚与勤勉,对疾病丝丝入扣的解释,让许多难缠的病人对康大夫敬而有加。与其朴素外表形成反差的是,康大夫工作能力强,分析病例时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深得老主任苏如松的赏识。我们进修人员遇到问题也爱找康大夫请教,她也特别客气,交流时,对一些年龄较大的进修人员,康大夫敬称老师,弄得一些人急急摆手,直呼不敢当。但交流的平台始终是开放和平等的,她以自己的一言一行使进修人员很自然地了解自身的不足与努力的方向。康大夫结婚前两天还照常工作,令人感觉婚礼非常突然。唐山的婚礼要求正午前必须开始,由司仪引导,无外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当时科里所有人都参加了婚礼。与唐山婚礼不同的是,我们参加婚礼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礼堂布置华美而庄重,喜庆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礼堂。当新人由司仪引导走向前台,同事们赞不绝口。确实,康大夫身着洁白婚纱,洋溢着甜美笑容,当五彩灯光交相辉映,美轮美奂的色彩交织出梦幻般的氛围,愈发衬托出康大夫的楚楚动人。虽然新郎身出名门,西装革履,但在气质上略逊一筹。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康大夫自信而大方的自我介绍,尤其谈到自己的医院和从事的专业时,言语中饱含深情,充满了对医院、同事和肾病专业的热爱,一席话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人,我们为科室拥有如此才情的美女医师而骄傲。
学习是进修人员的主要任务,我们的生活非常充实,仿佛回到了难得的学生时光,过上了病房、图书馆与宿舍的三点一线式生活。赵爱国是我的带教老师,年龄比我大几岁,身材高大,背微驼,开始我们礼貌地称呼赵老师,他常满脸微笑地摆手,让我们称其赵大夫,他越这样客气,我们越有礼貌,几次下来后我们再称呼赵老师时他也就认可了。赵老师带教有个特点,他对某个问题的认识往往有其独特见解,进修人员不明白他何以有如此想法,现在想起来他的见解建立在其雄厚的基础知识上。一次科室来了一个农村姑娘,以发热为主诉,是科里护士的一个亲戚。进修人员询问病史查体完毕,考虑呼吸道感染,赵老师听后摇摇头,异常肯定地说:“不可能,基层医院能解决的问题不可能来咱这。”我们进修人员据理力争,肺部典型的罗音就是诊断依据。“虽然我没查体,但我留意了这个孩子,她脸上的红斑提示可能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一句话让大家有些茫然,对于赵老师的诊断大家虽然莫衷一是,但这对彼此交流没有任何妨碍。当最终结果出来印证这一诊断时,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此刻赵老师又满脸微笑,指着自己的眼睛开起了玩笑:“都说我眼睛小,但小而聚光!”谈笑之间,让大家领略了一名合格医师深邃、犀利的思维,令人钦佩不已。
科室每周都有业务学习,这种学习雷打不动,不受任何事情影响,无论是上夜或下夜的大夫都得参加,而且这种学习并不像基层医院那样流于形式,每次学习完毕,大家都可指定下次讲课内容,由科室指定人员讲授。对于初次接触肾病的进修人员,通常希望讲授一些基础内容,而这又常常为各位老师所厌烦。是啊,有谁愿意反复讲授同一个古老的话题,就像口香糖反复咀嚼后也会变得乏味索然,但老师讲课的热情是相当高的。记得第一个讲者是老主任苏如松教授,老教授已经六十多岁,退居二线,门诊、大查房、疑难病例讨论对于一个花甲老人来说,工作量是相当大的,说真心话,我到现在也回忆不起当时的讲课内容,但老教授讲课的神态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那是刚到二附属不久的一个午后,老教授来到病房,穿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由于身材偏瘦显得衣服较大,他头发斑白,规矩地向后梳着,鼻梁上架着副花镜,不过会不时地随手摘下再戴上,腋下夹着讲义,一笔一划将讲课的提纲写在黑板上。老教授客气地向大家点点头,开始了开场白:“今天的讲课涉及了临床和分子生物学,进修生可能会理解困难,但我们的大夫应该不难理解。”是的,TGF、TNF以及IL-6等名词对于我们绝对不亚于天书一样,每个进修医生一脸茫然。然而,我们的带教老师却听得津津有味、饶有兴趣,并且课后还进行了讨论。课后,老教授一定发现了进修医生们的困惑,语重心长对我们说:“如果不懂分子生物学是学不好肾脏病的,你们刚到,不理解在所难免,希望你们补上这一课,肾脏病发展方兴未艾,千万不要居于传统而缺少创新。”虽然没听懂讲课内容,但老人严谨的治学态度,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育人情操,举手投足中的儒雅谦逊、大医精诚,深深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由此我常想,这不仅是老教授一人的写真,也是千千万万白衣天使的生动写照,是他们以自己微薄的力量铸就了共和国的健康长城。
一年的进修时间很快就结束了,一年时间在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中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年时间改变了我的命运,成为我生命中一段剪不断的情愫。
谨以此文献给天津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肾内科各位老师。
(作者:裴荣光 河北省滦县人民医院 肾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