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学科
2013年02月号
医学进展
人物与学科

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鞠躬院士1929年出生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为他起名鞠躬,意在期望他能为祖国鞠躬尽瘁,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其实他父亲不姓鞠,而是姓周,是个比较新潮、前卫的人。鞠躬的祖父是安徽长乐乡人,鞠躬的父亲认为靠父母的财产生活不体面,虽然他很孝顺父母,但还是断绝了与父母的经济联系,独自一人闯荡,慢慢成长起来。鞠躬父亲的名字也不用本姓,而是叫做“索非”,索是求索的索,非是是非的非,“索非”意指“求是”。

    鞠躬之所以会走上医学的道路,是因为他很佩服父亲。他父亲是一名医生,自学成才,在当时上海人称为楼梯间的地方给人开方,不收费,为劳苦大众服务。鞠躬常听父亲说要医学救国,又受到当时学医救国热潮的影响,于是在高中毕业后毅然选择了学医的道路,最终考入湘雅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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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的解剖学道路

    “北协和南湘雅”,其实湘雅医学院的创建早于协和医学院。鞠躬之所以选择到湘雅去,是因为受到他姨父的影响。当时姨父听别人说湘雅的条件很好,两人一间屋子,去饭堂都要穿正装,西装领带,条件和国外差不多,而且湘雅和耶鲁有联系。于是鞠躬于1947年考上了湘雅医学院。进了学校才发现,住的屋子虽然是双人床,但是大通铺,住十几个人,去饭堂都是光脚的。不过鞠躬为人乐观,这些情况他都能欣然接受。

    虽然湘雅硬件条件差,但是鞠躬很喜欢这所学校。首先,湘雅引以为荣的是其学生,大部分学生毕业之后都在公立医院或者在学校里工作,很少个人开业,虽然那时候医生自己开业很赚钱。从这一点来说,鞠躬就很喜欢。第二,从行医的路子来说,做事情非常认真。物理和化学的实验要求很高,不对就要重做,这对鞠躬的影响非常大,让他知道了研究就要做到这种程度。

    鞠躬毕业的时候所填志愿都与科研有关。他喜欢科研,因此第一志愿是生理学,第二是细菌学,第三是病理学,并未选择解剖。当时军委卫生部到湘雅招收解剖学教员,选拔的方法很简单,把解剖考卷拿出来,谁分数最高就是谁。结果鞠躬就被选中了。

    解剖就解剖,鞠躬也没有什么沮丧情绪,到了协和就认真做事。那时候有两位教授很喜欢他,说只要鞠躬留在协和医学院,就送他去苏联。那时候去苏联是很了不起的事,名额只有一个。鞠躬有个来自北大医学院的同班同学,当过地下党,这唯一的名额自然就落到这位同学的身上了。鞠躬只好离开协和,去了第四军医大学。因为条件落后,领导来做鞠躬的工作。但对鞠躬而言,落后没关系,到哪都能好好工作。

    鞠躬一到第四军医大学就扎在图书馆,继续学习解剖学知识。解剖学分成几门——大体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神经解剖学,他最喜欢组织学和神经解剖学,因为这两门的新东西比较多。那时候上课,老师在前面讲,下面找切片的任务就交给鞠躬了,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需要很快找到,但鞠躬完成得很好。

    1952年,鞠躬刚开始工作的那个时期,国内科研条件很差,只有显微镜。不久之后就是“文化大革命”,13年的时间,鞠躬的学习和科研工作被中断了。“文革”一结束,他就回到科研岗位上拼命工作。他去图书馆翻杂志一看,全是闻所未闻的新知识,只能拼命追赶。鞠躬在图书馆坐得裤子都磨破了,屁股上长出老茧,成了当时的一个“笑话”。

研究成果

    记者:您是如何提出垂体前叶受神经—体液双重调节这一学说的?

    鞠躬:这是个偶然发现。有个学生在做垂体后叶切片,在前叶那部分有神经纤维。我问学生,这说明什么,他说神经纤维可以支配腺体,我说有直接证据吗,他愣了,说没有。我再提醒他,你看垂体前叶里有血管没有,他恍然大悟。因为神经纤维还有可能是支配血管的。再往下的工作就是证明神经纤维是跟什么发生的关系。后来发现神经纤维和腺细胞形成了突触。这就是个非常典型的关系了,起码可以说它跟腺体发生了作用,不管是什么样的作用。我们在发表了9篇论文之后,才提出了双重调节的假说,我还没敢说这是种学说。

    记者:学界多久之后承认了您的观点?

    鞠躬:当时反应非常强烈。我应邀去国外作报告,跑了13个国家,36个学校。可见大家认为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问题很多,也有好处,因为有问题我就接着做下去,很多问题很有水平。后来卡在什么地方就做不下去了呢?功能学研究,你最后总要说明有什么功能吧。我们做了一部分就没有往下做。两个原因,一个是技术上卡住了,第二,我不是内分泌学家,体液调节很多和内分泌有关,知识构成上有缺陷。种种原因吧,我做不下去了,而且继续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为病人服务?也就是现在转化医学的概念,所以我转到另一方面,就是脊髓损伤的修复。我们研究所全部精力都聚焦在脊髓损伤的修复,因为这个能为病人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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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脊髓损伤的临床效果如何呢 ?

    鞠躬:我真正值得骄傲的就是这件事情,这是我真正做成的一件事情。有种病叫脊髓挫伤,不是全部横断的。挫伤,我提出来一个概念,早期神经外科手术,这个从来没人提出过。当时跟昆明军区总医院合作,他们有个脊髓损伤科。我们设计了一个项目,做了30例全瘫病人,都很严重,损伤切面以下所有感觉运动全没了。手术从伤后第2天到65天都有,结果全部患者都可以自己支撑站起来。我们发现最好的手术窗口是伤后4天~14天。患者什么辅助手段都不需要,包括拐杖,能够自己走的几率达到70%。这个国际上是没法比的,他们做的效果好的就3、4个。这个效果用他们的说法就是——“好的像假的一样”。投稿的时候就遇到这样的问题,人家有疑问。一位有名的神经外科学家跟我说:“你投到叫《Neurotrauma》的杂志,就是神经损伤杂志,我是这个杂志的创始人,我给主编写信,保证你的文章全部都是真的。”结果主编拿了这封信也没用,他不能出示给评委,不然人家要告他影响评委,最后被拒稿。虽然没有明讲,但是可以听得出来,他们不相信。我觉得也好理解,因为人家一查,鞠躬这个名字临床医学文献一篇都没有,如果查基础医学的,我倒是还有不少文章。这就没办法了,迫不得已,我在《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投了一篇。我也不明白,全世界那么多人,这个病理变化早就知道,为什么窗户纸要由我来捅。我赶快发表一篇,高级百货公司里的位置没有,门口麻婆豆腐摊位我先开一个,对吧?这个发现是我的。说起这事情,我也跑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报告。

    记者:哪一类患者受益最多?

    鞠躬:中国这个研究特别重要,一是交通事故,我们交通事故率逐年上升,马路杀手一大堆。第二呢是坍压、矿难之类。第三是运动事故,典型的像桑兰、美国的《超人》演员。奥运会期间我还祈祷老天保佑别再出这事了,结果开幕式一个舞蹈演员掉下来了,我知道掉下来就是脊髓损伤。这是可治的,但是我没敢提,昆明军区总院也不敢做,要担风险。眼看着她最后成这样了。这事情推广起来有困难。技术是很简单的。我在哪里作报告,都有很年轻的神经外科医生过来对我说,这个技术太简单了,常规技术,就是脊髓切开2mm~3mm的切口,清除坏死组织,手术就完成了。住院医生就可以操作。困难在于需要骨科和神经外科合作。二军大的曹雪涛曾请我去做论坛,我说论坛不敢当,就像人家给我写的“大家风范”,我就不舒服,我想换块写“小家避玉”,避是避讳的避,不是绿色。人家还说我是泰斗,我说我是漏斗,把糟粕滤出来,留下点精华给人家。曹校长当初想在长征医院做(论坛),但是骨科和神经外科合作有问题,后来也没下文。这靠行政命令不管用。后续的研究就很多了,比如药物的应用、机制的研究、分子生物学、免疫学机制,我这里有很大一个组专门做机制研究、SPF(specific pathogen free)的环境。

    记者:您对于科研的平台有何预见?

    鞠躬:当时国际上凡是优秀的神经生理学研究,都有一个小组做形态学。就是单纯的生理学不够了,需要形态学。这是一个信号,需要多学科,所以我在1985年建立了神经生物学教研室,大概是全国医学院校第一家。到1991年我当了院士,讲话比较有分量了,我给总后提建议,建了全军神经科学研究所。形态学,计算机超微结构专门分出去,国际上都是同行合作,哪方面强就在哪做,中国不行,很少能找到题目和你做的兴趣一样的,国际合作比较困难。找不着我就自己做,还有生理学、细胞生物学、分子生物学、组织培养室,我这里都有。好处就是我们都是做科研的人,多学科的协作常常可以在这里完成。

    记者:您的生物神经学至今取得了哪些成果?

    鞠躬:一个就是刚才说的,还有就是运动神经元的修复。运动神经元医学上叫做“最后共同通道”,支配肌肉,运动神经元死了,就没治了,绝症,中间脊髓功能再好,最后没有出去,肌肉一定瘫痪。2002年开始有所突破。有人发表文章说,胚胎干细胞可以定向发展成运动神经元,当然这里面的工作有很多很多,但是给了运动神经元损伤患者一个希望。我们也做了一些工作,胚胎干细胞有很多问题,致癌等等。我们做过星形胶质细胞,它可以逆分化为神经干细胞,再从神经干细胞定向分化为运动神经元。这个我做成了,但还不是最好的,还有更好的来源,我们成立了一个神经干细胞组就做这个,希望能找到好的自身来源,不要异体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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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诺贝尔奖

    2002年鞠躬出席了诺贝尔奖颁奖礼。

    那时候瑞典一个做切片机很有名的公司,打算出钱把中国有名望的科学家请到瑞典去。当时的一位诺贝尔奖评委教授不接受鞠躬,说从来没听说过鞠躬是什么人。但是这个瑞典公司很执着,再三去拜托这位教授。最后这位评委教授终于松了口,于是,鞠躬就去了瑞典。由于他口语比较流利,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就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

    鞠躬去瑞典的时候还只是副教授。受制于晋升的老制度,他助教当了10年才提到讲师,然后经历文革,1983年才成为副教授,整整花了30年的时间。鞠躬打趣道:“也难怪人家不要我。”

    到了瑞典以后,鞠躬的任务是做切片染色。这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大鼠的神经节大概只有半个黄豆那么大,切成6微米的切片,连续切片,鞠躬能一张不漏地切好,拍完照片,再拼起来。这是很难的,但鞠躬有个土窍门,就是用胶水把几张片子粘住,再沿边缘推,对好后再用胶带纸一粘,这样拿出去的照片非常漂亮。那位评委教授非常欣赏,多次感叹:“我们实验室从来没有过这么漂亮的照片。”此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鞠躬被推荐去参加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

    记者:您出席这个颁奖礼有哪些感触,对于诺贝尔奖您有什么看法?

    鞠躬:我对诺贝尔奖当然是很崇拜了,这么高的荣誉,不过我最近才知道,爱因斯坦的诺贝尔奖人家提了几次都未通过,歧视他,最后换了一个不是相对论的东西才通过。这中间如果要我发点议论的话呢,就是与国外相比,我国的年龄歧视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们国家还存在年龄歧视的现象。有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和我是同年,是哥伦比亚大学做记忆本质的。我问过他,如果你60岁之后拿不到大奖,还有可能拿诺贝尔奖吗?他说,别说60岁,就是65岁之后,也不妨碍他拿诺奖。因为65岁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工作非常重要。上次科学院提意见的时候我就提了这个事。美国人就聪明,法律规定,不得有年龄歧视,不管什么事情,活干的不好可以开除,如果只因为年龄大就怎么样的话会被起诉。申请基金,美国人根本就不问你多大,也不许问,只要你有本事。在这种大环境下,他就是65岁之后才拿到诺贝尔奖。

    我们国家呢?我讲讲我的经历。我曾经是“973”的15人委员之一,任务是看看哪一类课题是符合国家要求的。那时候有个课题是关于发电厂除硫设备,有个法国的很先进,但是成本很高,就光是一个除硫设备,占到电厂成本的20%~30%。大型发电厂还可以承担,但是中国大量的中小电厂怎么办?所以课题的目的就是研究适合中小电厂的除硫设备,肯定不先进,但是国家需要。973计划不在乎科研水平,而是在乎国家需求。第一项我去评的是蛋白质学。审完了,林泉问我,你要当裁判员还是要当运动员,我说我要当运动员,我要申请基金做科研工作。他说那好,以后委员会就不请你了,你就回去当你的运动员吧。我退出了委员会后,去申请基金,啪!年龄限制,说你已经超过了。那你说你要我当运动员干啥?这就是我们不聪明的地方,机械唯物论,你说60岁的人就一定比50岁的人能力差、身体差、不能工作啦?欧洲很多国家是有退休年龄的,美国没有,那些世界有名的科学家,在退休前都去美国找个位置,兼职教授之类,美国是敞开怀抱,全世界优秀的人都可以过来,只要你有能力。要不怎么有那么多诺贝尔奖,优秀的人都在他那。

    记者:年龄是一个方面,对于诺贝尔奖您还有其他看法吗?

    鞠躬:还是那次会议,在宴会上,有一位老先生上台发言,他说道,我得了诺贝尔奖之后,有中国人给我写信说,“我也想得诺贝尔奖,怎么才能得”,当时哄堂大笑。我坐在下面难受极了,怎么这么丢人呐,他们把这个当笑话。关于诺贝尔奖,我在中科院有过一段发言。对于诺奖的中期规划,中国要在2020年有大奖的突破,我反对这个提法。有个西班牙人,是我们形态学界的,他是1906年得奖的,之后西班牙就再也没有过,这种零的突破有什么用?我记得当年中国得了一个乒乓球锦标赛冠军,举国欢腾。但当时谁承认你是体育大国啦?你一定要在多层次、多项目拿到冠军,人家才会承认你。我们目前的问题不是要去突破,而是要成为国际大奖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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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记者:您认为科研的转型思路是什么?

    鞠躬:首先第一条要看我想做什么,这有什么意义。我最喜欢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说的。做科学家就要这样,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

    记者:针对教育,您怎么看国内外的差别?

    鞠躬:我始终认为我们教育制度不好,这几年好一点了。当初我参加一个全国评审会议,有一个教育部副部长说:我认为我们的教育质量不错,因为——我当时就把耳朵竖起来了——我们的孩子知识学得不错。那能叫创新思维吗?现在教育主要问题是考不出创新思维,只会考知识。我给学生讲课,第一张幻灯片是爱因斯坦,那张图片很酷,头发好像没睡醒,下面有句话:Imagination is important than knowledge。我说我讲课你们别只学到了knowledge,重要的没学到。

    记者:请您对年轻人讲几句吧。

    鞠躬:我这里进来的新人,第一课就是道德,科研道德。有三种,FFP,两个F,都是falsification,一个意指伪造——一个实验都没做,所有资料都是伪造,另一个意指篡改——这个最容易犯,做来做去就一个数据对不上,改一改。P就是plagiarization,抄袭,这是犯得最多的。我跟他们说,你在我这犯了一次,别说教授再给我一次机会,没有机会了。你已经越过科研诚实的底线了,一定要开除。

(作者:沈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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