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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兰玲在内科实习,她21岁,年轻白皙的脸上全是青春洋溢的表情,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和探究。她对医院所有的感觉都是电视剧里的嬉笑怒骂和调侃,那些剧情里的医生个个潇洒倜傥,穿着敞开的白大褂就像浅色风衣一样有形又很酷。死亡只是演员的眼泪和故作悲伤地给一个面目安详的人盖上白布,然后医生冷静地说:“我们尽力了。”
欧阳兰玲常常看着那躺着一动不动的人,心想:是不是这一幕结束,那个“被死亡”的人就会翻身而起,或许还嘟囔一句:晦气!或者又是这位演员要赶下一部片子,所以导演只好让他死了。欧阳兰玲想想都觉得特好笑,人生如戏,是不?
学医不是欧阳兰玲自己的选择,当初报考医学院校是因为父母说医生是个不错的职业,不管怎么变化,医生都不会失业。但年轻的欧阳兰玲并不知道医生面临的是沉重的生命真相。那些真相不是电视剧,不可以重演,生命是现场直播,那些死亡是很痛很凄凉很崩溃的。局外人是感觉不到电视里的剧情是多么煽情和虚假的。
这天,内科住进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肺癌患者,据说是多次住院了,这是欧阳兰玲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癌症患者,每次查房时,她总是好奇地站在老师身后,一边听老师的查房意见,一边看这位患者。除了清瘦些,这位老人和其他病人没什么区别,他总是很安静地打针、吃药,没有任何其他要求。倒是在身边照顾他的女儿常常面露悲凄,背着他和其他病人家属诉苦,说什么受罪,来日不多。欧阳兰玲丝毫感觉不到死亡和这位老人有什么关系。
一天,护士在给病房的危重病人做床前护理,给病人剪指甲。护士们都是些年轻人,在家里哪个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呵护有加。但她们的工作就是这样,不论病人的手脚有多么的不洁净或丑陋沧桑,都得细心护理。刚剪完指甲,陪床的一位年轻男子靠在床头嬉笑着调侃:“美女,也给我剪剪指甲吧。”
小护士无奈地瞧他一眼:“你好手好脚的,自己剪。”
“别呀,我没有指甲剪。”小青年故意说。小护士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应对,气愤地端起治疗盘转身走开了。
欧阳兰玲愤愤地瞅了小青年一眼,心想如今患者把我们医护人员当什么了。正气愤中,一转身看到那位肺癌患者精神挺好,正拿着一个红苹果吃着,一副食欲大开的样子。欧阳兰玲心情突然好转了,觉得这肺癌并不可怕。
下午刚上班,肺癌患者病情急转直下,立刻被送进了急救室。透过急救室的玻璃,欧阳兰玲看到那位老人因为闭气无法躺下,强直地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大冷的冬天,满脸满头都是汗,面色苍白起来。老人用一种哽咽的声调哀求:“医生,救我!救我!”随后老人的脸孔越来越扭曲。氧气、心电监测仪器、开通输液通道……所有的抢救都用上了,还是无济于事。
医生摇摇头,在抢救室外对病人的女儿说:“晚期,迟早有这天的,所有的药都没太大作用。”病人的女儿哭泣着说:“我们回家,父亲早说了不要死在外面!”女人踉跄着跑进病房,用颤抖的手试图安抚烦躁而意识恍惚的父亲,对他说:“我们回家,回家了一切就都好了!”
戴着口罩的欧阳兰玲眼泪突然奔流而出。看着病人在女人的哀嚎里被众亲属抬出了医院,欧阳兰玲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死亡。
早晨,儿科病房护士办公室例行交班,我穿上工作服进去的时候发现大家正议论着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妈?为了自己的身材不喂奶,好好的孩子生下来8斤重,如今却落下了3斤。”
有护士笑着说:“现在的女人都赶时髦,只知道爱惜自己。哪里像我们结婚成家了就没了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和老公。”另一位护士冷笑起来:“瞧那女的,矮矮胖胖,长得又丑,还不给孩子喂奶,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听了半天我才明白原来昨晚新生儿急诊病房来了个8床,大家正在声讨8床的母亲。交班时才知道8床是个重度营养不良和新生儿肺炎患儿,告病危挂了红牌。
我们儿科里的营养不良患儿,过去基本上都是农村孩子,多因为经济条件差和喂养不当,县城里的孩子是很少见到营养不良的。大家看到8床亲属的衣着打扮并不寒酸,于是很不理解,据孩子的祖母说,孩子在我们医院生下来的时候是8斤多的大胖小子,他母亲怕喂奶影响身材拒绝喂奶,只好喝牛奶,可孩子一喝牛奶就拉肚子,渐渐的越来越瘦,一个多月的时候孩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活络。半个月前孩子感冒了,本以为没什么事,可吃了药病不见好,渐渐食水不进,才抱来医院。
躺在温箱里的婴儿已是皮包骨头,呼吸微弱,几乎没有反应,像个丧失意识的小动物。由于重度营养不良,婴儿全身的皮下脂肪几乎消失,四肢活动能力也都消失了。早晨护士为他擦洗后悄悄地说:“8床像软瘫一样,手脚肌力都没有了,刺激根本没有反应。”的确,从入院到现在,孩子小脸苍白,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连看看这个世界的力气都没有,频频呼吸衰竭,靠氧气、输液维持生命,目前处于全身衰竭状态。即使抢救过来也不能保证没有后遗症,况且目前情况濒危。主治医生向家属交代了病情后,家属态度变得异常恶劣。
其实我明白家属是不抱希望了,却因为“钱花不少,病没见好”找麻烦,特别是护士去做护理的时候常挨家属的数落。县级医院就是这样,没有好的封闭式管理,加上住院的危重病人多来自乡镇农村,所以患者进医院常常只交一两天的医药费,护士不得不在早晨催款,医患之间经常有一些不必要的矛盾。8床到了第五天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家属开始拒绝交费。护士再三解释,家属勉强掏出两百块钱,并告诉我们钱全在这里了,再没有了。这两百块钱仅够医药费和温箱、输氧的,而8床是随时要抢救的,到时候抢救费一分钱都收不到。
这天晚上恰好是我值班,8床到半夜又出现了呼吸暂停,经过人工呼吸和药物治疗后恢复了,但是呼吸很不平稳,用眼睛根本观察不到他的呼吸。听诊器之下小心脏居然还是那么有力,虽然他没有语言和行动的能力,但小心脏还是热烈地跳动着生的渴望,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生命之门,脆弱的我已经无力开启。可是,世上最爱我的亲人们,千万别轻言放弃。请帮助我去推开生命之门吧,即使只是一条小小的缝隙,也能让我在生命之光中沐浴着远离尘世,却不是在关紧的门前绝望地窒息。
从一点到五点,半小时一次的抢救中,孩子的父亲哭着说:“医生,别再让他受苦了!”孩子的祖父说:“就是抢救过来,将来苦的还是父母,我不怪你们医生。”当我命令护士加药时,家属开始阻挡,我没有理睬他们。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作为医生我怎能放弃?
孩子的母亲哭得昏沉沉的,被家人搀扶到另一间病房里休息去了。所有的人全为那个伤心的母亲忙活,任由孩子在温箱里微弱地听天由命。我和护士站在温箱前默默无语。一会儿孩子父亲来叫我去看看孩子的母亲,说她太伤心了,怕有什么不好。那母亲闭着眼睛,被亲属簇拥着。我拿听诊器放在她敞开的胸口上,大冷的天,她居然只穿一件薄羊毛衫,透过敞开的胸可以看到丰满的乳房。可惜,她的孩子却没能吃上一口。
一位诗人说过,上天赐给婴儿珍贵的粮食,并将之藏在孕育者的身上,只有爱才能实现双方的渴望。我记得女儿半岁时,我在儿科门诊上班。炎炎夏天,病人很多,我常常无法脱身给女儿喂奶。透过窗户,我母亲抱着孩子在马路对面望过来,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我的衣服和眼睛一起湿润了,同为母亲,我实在不能理解。
当孩子的呼吸恢复有所好转的时候,我也得以去值班室小憩。他的父亲主动找我签字同意放弃治疗。早晨,保温箱空了。护士说是孩子的家属自己拔掉了输液和氧气,把孩子抱到普通病房去了,可孩子到现在还有呼吸呢。
他一定是舍不得这个繁华的世界吧,尘世的纷杂脚步里还没有留下他小小的足迹。过了两天,我听说他走了,在一个夜晚无声无息地停止了挣扎,据说连最后的呻吟和哭泣都没留下。这是所有人包括他的亲人都预想到的结果。生命像一滴泪珠,流出来的时候就注定要坠落。可是,我知道他曾努力过,在所有人都放弃他的时候。
有一天我和女儿去菜市场,大包小包拎着菜往回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医生……”,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离开临床好几年了。可是那声音却一声一声地朝着我们的方向赶过来。我回头看是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满面笑容地冲我嚷嚷:“苏医生,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那个被你救活小孩的父亲啊!”我仔细一看,原来他是那位当年为了孩子留在县城打工的农民父亲。他的儿子当年得了乙型脑炎,告病危。
他们生活的乡村离我们这里很远。20世纪90年代初期,当地医疗条件很差,我们人民医院是县第一医院,没有急救车。那时候的危重病人只能靠人抬到镇里,再搭车来县里。这样常常耽误了患者的最佳抢救时间,所以来我们儿科的脑炎患者多半都是重症。当时这位父亲的独生儿子也是,他每日守着昏迷中的儿子寸步不离,而且是向我们医生要求了解病情最频繁的家属。后来,孩子慢慢好转,住了相当长时间的医院,一直到病情完全好转才出院。
看到我记起他,他很高兴,很认真地说:“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当时急救室住了几位乙脑的患儿,只有我的儿子抢救过来了。”还一个劲地表示感谢,并告诉我他儿子现在20多岁了,以前在温州打工,靠自己的努力现在也算是个小老板了,小日子过得不错。我由衷地替他高兴,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儿子的情况。看到曾经的患者如今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的确有一种成就感和自豪感。但是,更多的是温暖和感动,为这位患者的父亲。几年前,我常常在街头遇到他,他不是做小工,就是当搬运工。有时候衣衫褴褛,有时候一身泥水。但是只要看到我就会很亲热地迎过来,多远也要大声叫我一声,总是道一声感谢,这声感谢一遍遍复述,让人心温暖。
其实,那时候我刚刚成为一名住院医生,医术谈不上多高超,有的只是年轻人履行誓言和理想的激情。当时,急救室住的几位病情凶险的乙脑患者,后来恢复最好的就是他儿子。这位父亲在明白了因为住家偏远耽误了孩子的救治后,毅然留在县城打工,并把儿子带在身边读书,当时的县城,打工是新的职业,都是最苦最累的活。这位父亲认为孩子经历这样的生死考验后,只有停留在县城,才能拥有健康的保障。
这也让我想起关于医疗公平的问题,那个年代,恶劣的医疗条件会耽误多少生命,发生多少悲剧。如今交通便捷,医疗条件好起来了,这样的危重患者越来越少了;随着大家对医疗知识了解得越来越多,疾病防疫也走上了正轨。人们的健康可以更好地得到保障。但不能忽略的是,医疗纠纷却越来越多。医生似乎不再是救人的圣人,更像是杀手。治好患者是应该的,只是做好本职工作,一旦出现问题,如果死亡,就意味着医生和患者站在了医疗的对立面,所有的面目都被仇恨和愤怒淹没,血腥、伤害纷纷登场。
医生这个职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成为“风险大”、“压力大”的代名词。医生得到的尊重越来越少,那句饱含真情的“医生”的呼唤也已经消失。于是,这位十几年前患者父亲的惦记和感恩才弥足珍贵,让我感到温暖和感动。
我的一位医生同事得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失去了手术的机会。
她才四十出头,在医院里工作,面对的总是死亡、疾病、伤痛。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们触目惊心。她半生奉献给了医院,去大家都不愿意去的科室——儿科,做大家都怕的工作。刚刚获得了荣誉,在那份我为她写的事迹材料里,那些数字只能用坚持和真实的时光衡量。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生命的脆弱。当媒体和普通百姓在处处揭露医院的黑幕,把我们医务工作者当作杀手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疾病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记得我在临床上班的时候,正是90年代初期,县级医院条件简陋,县城供电设施陈旧。那时候我的这位同事是我们儿科的护士长,儿科在医院里是脏、乱、穷的代名词,头皮针又是考验所有护士的技术活。不管是半夜还是节假日,总有她瘦小的身影。记得一次我们在深夜抢救三度营养不良的患儿,患儿因为休克症状血管不充盈,住院时间过长,注射血管基本都被破坏,很难找到可以进针的血管。可是,不能进食的孩子无法输液就无法维持生命,当时医院还停电了,作为护士长的她蹲在病床边整整半个多小时,就着烛光耐心寻找、进针,直到救命的液体流进孩子幼小的身体。这样的姿态其实是我们医务工作者的常态,没有人会去抱怨,因为面对的是宝贵的生命。
随着医院的发展,儿科依然是医院效益最低付出最多的科室,谁都不愿意担任护士长,又是她放弃了舒适的科室回到儿科,一干就是十几年,直到生病住院。以身作则、全力以赴、任劳任怨、乐于奉献是大家对她的评价。二十多年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奉献给了自己的岗位。可是,此刻,她却得了癌症这样可怕的疾病。
随着时光流逝,感受最深的除了全民医保带给人们的生命保障,就是日复一日增加的医疗纠纷。不知不觉中,我们和普通老百姓站在了对立面。患者常常戴着有色眼镜看医疗,对医生不信任。医院只要出现死亡就得赔款,只要有差错就是故意犯罪。患者成了消费者,生命成了可以用物质衡量的商品。不久前,一位久病的老人对不耐烦照料他的子女说了这样一段话:“你们如果孝顺我,我就死在医院里,到时候你们还可以捞一笔钱,你们对我不好,我就回家死,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一位同样面临生命消亡的患者,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握紧手,一起抵抗疾病,而要让彼此站在遥远的对立面孤独抵挡?是什么让医者仁心被社会丑化成罪恶的常态?
交班、接班、白天、黑夜,我们在劳累中把握着生命的轮回;在病患家属的期待和埋怨声中,我们依然守着一个个病人,直到我们温暖的心上长满了被伤害的老茧。我们从来没有双休日的概念,有的只是冬冷夏热的三班倒。我们的青春被疾病和伤痛打上永远的背景。可是,我们也是普通人,我们也会在疾病的袭击下脆弱倒下。多么希望,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能给我们一份祝福,因为疾病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作者:苏涛 湖北阳新县人民医院 保健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