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日记
2010年11月号
医学进展
医生日记
在他乡

天使降临之路

    2009年新年时,我和老公带着3岁的女儿金金到林教授家拜年,林教授和夫人很高兴地招待我们。2008年林教授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与胡锦涛握手和合影。获奖的内容就是“自身免疫性习惯性流产”。我是他的病人之一,而金金就是他的成就。在我们聊天时,金金在摇椅上爬上爬下玩得高兴。吃了一块巧克力和几片水果后,她心情很好地表演唱歌和恭喜新年好。

    各位读者将看到的这个故事,有一个幸福的结尾,因为我本身就是医生,所以写起来另有一番感受。林教授曾说保住一个孩子,这个家庭就完整了,而这个病(流产)也就算治愈了;很多女性因为怀孕发现了潜藏的疾病,因此反而活得更长,我就是这样的。在整个求子的过程中,在悲喜中沉浮,走过炼狱天堂的人生境界。据说10%的女性会在生育中发生问题,怀着隐忍的痛苦和执着的希望,许多人和我一样等到天使的降临……

流产和不孕

    我是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有博士学位和副高职称。在这之前我从未发现自己有什么疾病。虽然我比较瘦,但长期独立的生活和繁忙工作都能胜任,很少生病。我30岁结婚,不久就怀孕了,当时我热切地盼望着有个孩子。怀孕一个多月时突然出血,到医院时发现胚胎坏死了,马上进手术室清宫。我总觉得这次流产不是偶然的,可能有问题。从此我踏上了漫长的求医路。

    首先要提到我的朋友丁医生,她介绍我去看林教授的门诊,她也曾是病人,经过7年奋斗,在40岁生了女儿,在我后来的求医过程中她一直给我指导,并鼓励我坚持。2003年10月我第一次见到林教授,他是个瘦小老头,有福建口音,喜欢抽烟,门诊病人极多,常要看到很晚。我第一次验血就发现可能是“抗磷脂综合症”,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病,后来才知道这种抗体会在怀孕时被激发,引起胎盘血管内凝血,使胚胎因为没有血供而坏死。但如果我不怀孕,可能永远不会发现这种病。林教授的检查项目很多,一般要反复查一年,女方的免疫生殖系统的各方面,男方的精子活力,夫妻双方的染色体,一次次挂号、排队、等报告,繁琐无比。我查了一下,在怀孕前我共看了林教授门诊9次,各种检查32次。

    然后几个月发生了很严重的情况。我在月经期腹痛剧烈,完全没有月经。吃了激素的序贯治疗(模仿生理的雌激素孕激素的药),完全无效,并且卵巢没有卵泡。我的生育系统完全停工了!我天天生活在不孕的绝望中,人也神经兮兮的,心情随着基础体温曲线上下漂浮。林教授判断我发生了子宫粘连,要再做清宫,放节育环。林教授的这个判断后来看是错的,可见即使最好的医生也会诊断错,人体太复杂了,医生能给每个病人的时间精力太有限,求医路因此更加艰难。

    这段时间我经常光顾我自己工作医院的妇产科,尤其是B超。做B超的陆医生经验丰富,他认为是吃雌激素引起的垂体抑制,建议我吃中药试试。还发现了左侧卵巢可能有粘连,以及畸胎瘤,总之越查病越多。

    于是我开始了中药治疗和左侧腹部电理疗。我所在的医院有位祖传的妇科中医蔡教授,70岁,有“送子观音”之称。他虽是中医,也要看B超报告,基础体温曲线。我吃了一个月补肾活血的汤药,到月经时不腹痛了,经血先是黑色干枯的凝块,然后转红色。中药成了我每天早晚的必备饮料,家中天天药气弥漫。因为是同院的,蔡教授不收我的门诊费,有时还聊聊天。中医对调节内分泌、改善身体各种亚健康状态很有效,每个病人都适用中医治疗。我后来也常给病人开点中药,或推荐去看中医。

    2004年一整年我经常跑各个妇科、中医科、理疗科,吃药检查,厚厚的病历卡记载了我耗费的大量时间和金钱。我在工作上得过且过,真要感谢主任和同事的理解了。在家中无所事事,我们和公婆住在一起,家务完全不用管,他家对我的问题并不大惊小怪,可能是因为老公的表姐也曾流产两次,看了两年中医西医,然后生了很好的女儿,他家对我的生育问题抱有乐观宽容的态度。这对我是个很大的安慰和支持。后来我发现看林教授门诊的病人大多有心理问题,女人多次流产后,形枯心伤,不成样子。漫长的治疗之路,有丈夫家人的扶持鼓励才能坚持,精神状态很影响最终效果。

    不孕不育的人在身体上看起来往往还正常,也没有多少肉体痛苦,痛苦是精神上的,隐秘的,如深夜在重重山林中跋涉,指路的烛光名叫希望。是的,就是希望,微弱、温暖、不灭,相信有一天我疲倦而满足地躺在产科的病床上,回头看见孩子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2005年林教授叫我服阿司匹林,准备怀孕,但一月没有成功。二月我和老公去新加坡度假,愉快的假期归来,B超陆医生说我的卵泡发育得特别好。这次我的基础体温一下子跳高了,还没化验蔡中医就笑着说要安胎了。化验条上终于出现了两条红色的线,我立即开始请假,在家休息了。

保胎

    随后开始的保胎才是真正艰难,超乎预计的痛苦。怀孕后D二聚体立即升高到10mg/L,凝血反应激活了,这早在林教授预料之中,我开始服强的松和阿司匹林,皮下注射低分子肝素,D二聚体降到小于1mg/L。一个月多时有少量见红,妊娠反应出现,B超看到胎心搏动,每天肌肉注射黄体酮。4月4日,我忽觉下腹一阵热烘烘的,随即一股鲜血涌出,我当即打电话给林教授,因为没有腹痛,他让我次日看门诊,结果是住院保胎。

    住院部是幢百年老楼,我住的妇产科特需病房虽要500元一天,有配套家电和独用卫生,却处处透着破旧。周围是一片市中心的棚户区,无任何绿化或风景可言。我每天的治疗除了原有的药物外,加上了硫酸镁静脉滴注,这样每天打皮下肌肉静脉针剂。既出血又抗凝,我的病真够复杂。我妈妈从常州赶来照顾我,每天睡在长沙发上,公婆每天烧营养菜,由老公送来。开始几天太平无事,傍晚吊针结束后我在病房散几分钟步。隔壁特需病房是小霞一家,她有过2次流产,这次怀孕出血,在林教授这里诊断胎盘位置过低,做宫颈缝扎手术,术后住了两周,准备出院前夜又出血,躺到现在了。她老公说这次要把牢底坐穿。她很瘦,细长的手指仿佛透明,最欣慰的是两周一次B超检查孩子在正常长大,已经4个月了。

    4月12日我感觉很不舒服,下午出血很多,林教授亲自来陪我做B超,诊断是胎盘下缘位置太低引起出血,次日进手术室做了宫颈缝扎术。手术是妇产科主任做的,顺利无事,只是导尿管让我难受了一夜。随后的日子终日卧床,恶心难受,要闻或者喝些醋才感到胃会活动了。每次上厕所还会看到或多或少的出血。打针还是1日3次,低分子肝素引起的皮下出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退。我爸爸从常州来看我,掉眼泪,我还安慰他说我没事的。其实我这时情绪极低落,常暗自哭泣,明知对胎儿不利,但哭过会轻松些。直到一天,我从睡梦中哭醒,想到刚才的梦境,忽然意识到我是个母亲了,我的孩子还在我身体里,唯有坚强,孩子才能坚持。从此我不再哭了。林教授差不多每周来看我,看看化验结果,对我的问题不厌其烦,讲几个成功的病例来鼓励我,还夸奖我很坚强。两年后,他才说其实像我这种同时发生出血和凝血双重问题的病例是第一次碰到,他当时并没有必然把握。

    5月以后出血渐渐减少,消失了。12周时做B超,医生说“已经是人的样子了”,我差点喜极而泣。我下床走动,如获新生。终于出院了。

    其实在家的日子也极无聊单调,胃仍不舒服,这样暖和的天气我每天要喝姜茶暖胃,努力多吃些食物。虽然再没有出血,我还是卧床为主,每天傍晚老公陪着下楼散步一会儿。看一点电视,听一点收音机,音乐听得比较多,都是老公珍藏的古典音乐。我还发现了自己打低分子肝素避免皮下出血的方法,只要注意避开皮下的毛细血管就行。这样平静的生活没有多久,在6月底我感到腹中常有一阵抽紧,像肠痉挛一样,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宫缩。因为没有腹痛,林教授说不要紧的。我还继续服蔡教授开的中药安胎,宫缩有所缓解。

    到7月时宫底已到脐下,不规则宫缩越来越明显,林教授决定再收住院。还是原来的病房,我妈妈又来陪我。硫酸镁和丹参两大袋水要从早上吊到傍晚,我两手的浅表静脉逐渐僵硬、变形。低分子肝素干脆自己打,可以减少皮下出血。各项检查还算正常。因为看电视看书都会诱发宫缩(其实是不能动脑子),我的娱乐只剩听音乐。把莫扎特、贝多芬(只听田园)、维瓦尔第、海顿、门德尔松的音乐都听烂了,又听轻音乐,十盘班得瑞听的时间最长,有催眠作用。每天要数胎动,其实我分不清胎动和不规则宫缩。食欲终于好转,除了三餐和水果外,我夜里再喝一杯奶粉,体重很快增加了。

    吊完液,我会在病房走走,人流室就在病房口,不大的房间里,每天做掉十几个胎儿。就在旁边的病房,是做试管婴儿的病房,那里的病人百般努力想得到一个胎儿。天哪,这世界如此荒诞!

    8月的一天,小霞住进来了,她发生不规则宫缩了,来吊硫酸镁。几天后的傍晚,她突然羊水破了,随即宫缩发动,立即进产房发现宫口已开,只好手术拆掉宫颈缝线,到晚上9点,她自己分娩了一个3斤8两的儿子。这时她老公不在,后来知道就在这天她的公公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当场死亡,她老公赶去现场,却得知儿子出世了,来不及马上赶回。在生与死的巨大悲喜中,隐现着命运无情的巨手!

    出院时与其说宫缩好转,不如说我对宫缩习惯了。这时正值炎夏,因为怕我受凉,老公把空调弄得吹不出多少冷气,我只好天天汗滋滋的忍着。我的血压渐渐高到140/85,尿蛋白出现,妊高症来了。林教授让我吃心痛定,既降压又安胎,我却得到了另一个副作用——头痛,这种血管性头痛没完没了,日日夜夜,也只能忍着。我的手脚眼皮渐渐肿胀,只能穿宽松的布鞋。在各种各样的身体不适中,肚子慢慢膨出,胎儿对声光有了反应,常规的产前胎儿筛查都算正常,但胎儿有点小,有宫内发育迟缓可能,胎盘的输送功能不大好。我尽量多吃有营养的食物,希望孩子能快点长。

    从怀孕开始,出血、宫缩、妊高症,这是我的身体不断发出的不堪重负的信号。我的意志坚持着,在不安定的子宫中我的宝宝也坚持着。我们一定能坚持到胜利。还差四周到预产期,家人朋友织成支持的网向我输送信心和关怀。妈妈在我住院时陪住,妹妹刚来上海工作,周末来看我,带来好吃的包子和网上搜来的笑话。公公婆婆做每天的营养餐和所有的家务琐事,他们心中也很焦虑,但总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安心。同科的护士小芳曾是我的伴娘,她每月来帮我办病假,另一个护士卢老师每周两次来我家给我打针,输丹参和硫酸镁,和她聊一会儿总能开心放松。还有几个朋友时常打电话来聊几句,总能让我疏解压力,增强信心。

    一日挨一日,到9月底胎儿已32周了,25日夜里,我感到宫缩持续了1小时,好像整个子宫都缩小僵硬了,次日我联系了林教授,第三次住院保胎。这次我准备住到生产。检查显示我有中度蛋白尿,血蛋白很低,是妊娠晚期妊高症,凝血指标都控制得很好。还是输硫酸镁和丹参、吸氧。

天使降临

    10月6 日,胎龄33周5天,早晨天气第一次有了一点秋天的凉意,在挂水前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中午我忽然感到一阵很强的宫缩,左下腹有个细微的“噗”声,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出,我惊恐地意识到羊水破了,孩子要出来了。

    老公和婆婆赶来后,我做了B超检查,孩子还很小,因为我一直服激素,可能成熟度会好一些。羊水一阵阵流出,肚子明显缩小了,胎儿一动不动。我心中充满了绝望,含着眼泪对老公说:“对不起老公,我不能再生了。”老公焦急地说:“你怎么会说对不起,没关系的。”这一刻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我们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互相不算很了解适应。他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独子,不大会照顾人。但这两年来他一面毫无怨言地陪我看病,做车夫接送我,想办法让我开心。一面工作做生意,还接待我的父母妹妹来上海。在最黑暗的时刻,老公的爱是我的一切。当进手术室剖腹产时,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林教授安排妇产科主任来做手术,麻醉、进腹都很快。医生们把气管插管,固尔苏(用于新生儿呼吸窘迫的肺表面活性物质药品)都准备好了,随着一阵压腹动作。听到助手医生说“快吸”,吸引的嗤嗤声后,一声清晰的啼哭声,我微笑了。旁边有人说“还蛮熟的嘛”,“还是个双眼皮”。新生儿只有1380克,38厘米,是极低体重儿,立即放进暖箱,送到儿科医院,我没有看清她出生时的模样。

    我术后恢复得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并发症,我妈妈最担心的产后抑郁也没发生。只是血压还高,容易头痛,还必须吃降压药和阿司匹林。大约两年后我的血压才恢复正常。回家坐月子的一个月里,我每天打电话到儿科医院新生儿室问情况。宝宝经过了消化道出血、轻度脑室出血、呼吸暂停、黄疸关,都有惊无险,出生1周后能吃奶了,没有发生感染。后来每天就是吃奶长体重。老公和婆婆每周两次去看她,在早产儿室里,她算是长得最好的婴儿了。我在快一个月时终于看到了暖箱里的宝宝,她的大头没有头发和眉毛,眼皮肿肿的,身体细小,像个小怪物,但可以看出长的很像爸爸。她长到2000克出暖箱时已长得很像样了,当我叫她或抱起她时,她会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对我微笑,她是个正常的孩子。她的床位医生小朱是个活泼可爱的研究生,总抱着病房里无人认领的弃婴奉献爱心,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她找工作到了我的医院,我们又成了同事。几天后我们抱宝宝出院回家了。根据一个朋友用生辰八字测算的结果,我给她取小名叫金金。

    养育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是很不容易的,至今金金的身高体重还未达标。有了孩子,全家的日子辛苦而幸福。成为母亲后,孩子是生命中的生命,爱情中的爱情。抱着金金温软的小身体,我体会到了无比甜美充实的满足。孩子令我的心更加柔软,别的孩子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

    林教授的门诊还是人山人海,好像病人越来越多。我已经介绍了好几个病人到他那里。祝愿天下渴望成为母亲的女性们都能寻到良医,获得支持,得到成功。

    后记:也许读者会觉得我的文风太冷静了,大概因为我写惯了科研文章,而且时隔多年,许多情绪色彩褪去了,生育遇到困难的女性是如此之多,希望我的文章能鼓励她们战胜困难,拥抱自己的天使。

(作者:虞敏 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心脏外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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