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
2014年07月号
医学进展

四川大凉山,我从医生涯的开始

作者:朱汉威 上海新华医院 肾脏内科

我的从医生涯从异乡四川大凉山开始,说起来还真叫人难以相信,40年前我刚从医科大学毕业时连听诊器都还不会用。这倒不能怪我,那年代在校六年,我只读了 两年书,剩下四年全搞运动了。不要说到医院实习,就连医院的门都未进过呐!当时的我,除了知道人有多少骨头、多少器官外,其他的医学知识我什么也不知,可 算得上是正宗的不学无术了。我毕业分配的地方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四川大凉山,从地图上看离上海十分遥远。好在我的行李很简单,一只大纸箱囊括了我所有的家 当,就这样踏上了报到的征程。

我 报到的第一站是西昌。那时成昆线尚未通车,上海到成都后需买到西昌的长途汽车。听人说,到西昌的途中还有土匪,我想当时手头仅有十元钱,如遇上了没有什么 保驾,也只有命一条了。车过雅安石棉后,山路弯弯曲曲更难走,车摇摇晃晃速度快不起来,我从车窗往外面一望,哎呀,真吓死人!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 万丈深渊,真有点像我小时唱的一首歌“二呀二郎山,高呀高万丈”,我紧张得闭眼不敢张望,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从山上滚下的一块小圆 桌大小的石头挡住了前面的去路。好在车速不快,司机紧急刹车,这才避免了一场车翻人亡的灾难。车上乘客纷纷下来,齐心协力帮司机把巨石推下山谷,车又开了 起来,一路上我提心吊胆,虽没有碰到土匪,但险情不断。

我们的车辆在一处转弯时为了避让前面一辆转弯车,车子突然倾斜,差点翻了下去,乘客“哇”的一声惊叫,有几个女乘客当场哭了起来。说真的,一路上我还真的亲眼看到前几天翻下沟的一辆大卡车。车到西昌,大部分乘客已到目的地,可距我报到的单位——离 凉山不远的普威还需乘车四个小时。还没有通长途车,我自行找了一辆拉木头的空卡车。不巧的是副驾驶座位已有人,我只能站在卡车箱上,两手紧抓住铁架。一路 上卡车后的红褐色尘土飞扬,我的头发、脸、衣服,满身都是红褐色泥土。好在到单位之前,热心的司机先让我从车上下来,到山脚下用水把自己清洗一番,不然这 模样报到时可真得把人吓死。

到了单位,我才知道我的单位位于彝族聚居的地方,十分贫穷又缺医少药。不过我也比他们富不了多少,报到时我的财产除了一条破被子和几本医学书算值钱外,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的从医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我遇到的第一 个病人是报到的第二天,医院院长马上要我给一位刚从山上抬下的难产的彝族产妇作剖腹产。院长做这样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因为我的学历比医院所有医生都高, 而且从大上海来,院长很想通过我的示范来提高医院的业务水平。我一听到院长这个决定,急忙向院长解释我在校六年还未进过医院的大门,不要说难产处理,连正 常的分娩还未见过。可院长不信,他说你在大上海碰到听到的比我们山里人多得多,不要客气了!院长这样讲,可把我急得面红耳赤,直冒冷汗。

好在在场的一 位老医生解了我的围,他说:“朱医生路上很累,让他给我当助手吧。”说着把我领进了洗手间。我羞愧地对老医生讲:“我真的什么也不会,怎么办呐?”看着我 一副尴尬相,老医生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说:“朱医生,不要怕,我教你!”于是我从洗手开始到上手术台手术一直跟着他,他边教我边学,手术很顺利。但老医 生从子宫中取出的胎儿递给我时没有哭声,只听老医生对我说:“快!脚底心拍打一下!”我慌忙地左手紧握住婴儿滑腻腻的一双小脚,右手用力地拍打一下婴儿脚 底心,婴儿哇的一声终于哭了。谁知捏住双脚的左手一滑,婴儿从左手一下滑掉,我本能地把右手与左手合上,总算抓住婴儿双脚,婴儿才未掉到手术台下。

手术结束,我难过得饭也不吃,尽管老医生和其他同事都来安慰我,我还是回寝室蒙头去睡了。不过,我这第一次亮相虽亮的是丑相,但老医生和其他同事知道了我的底牌后却对我非常的同情、理解和体谅。他们说我是一棵好苗,不用怕!我们教你!

世上无难事, 只怕有心人。日后,只要一有病人和疑难杂症,他们总会给我提供学习的机会,使我学会了听诊、体格检查、产前检查、听胎心、接生等多种医疗技术。老医生还送 给我当时很难买到的许多临床书籍,我拿来都认真地通读了一篇。每逢过年过节,老医生有时还送点好吃的东西给我,使我这个异乡客地举目无亲的人感到非常温 馨。可以说,老医生已成了我日常的亲人和医疗工作的靠山。

可一次意外的 消息使我难过了好几天。某一个晚上,我正在宿舍看书,一位医院的领导推门进来,他告诉我老医生是个摘帽右派,要我日常在政治上与他划清界线。我听到这个消 息,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老医生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右派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医院“批林批孔”会上,医院领导为了培养我,布置我一个任务:结 合医院实际,批判老医生不问政治只重业务的倾向。可是我想来想去,老医生平时一心一意为的都是病人啊!何罪有之?可以说哪一次抢救重危病人都离不开他。

记得有一年彝 族火把节晚上,医院对面的山上,火龙映天,蜿蜒起伏,青年男女唱歌跳舞,一片欢腾。10时许,突然山下人声鼎沸,还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没过多久,十 几个彝族老乡用担架抬来一个不慎从山坡上滑下的姑娘,经检查腹膜有刺激征,疑似腹腔内出血可能,需剖腹探查。当然,这样的手术离不开老医生上台,打开腹 腔,原来是肝破裂。经结扎缝合、明胶海绵止血,病人终于转危为安,可不知怎的,老医生突然晕倒在手术台上,老医生平时身体很好,这种状况我从未见过,即使 手术时间再长。

事后我才知道老医生当时高烧已几天,宿舍中无人照顾他,已两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老医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只因右派问题,多年前夫人离他而去。他孤单一人,默默地在此为彝族同胞服务几十年了。想到这些,面对医院领导给我的任务,我沉默不语,为此医院领导相当不快。

“四人帮”打倒后,老医生当年右派的事情得到平反,后来上级领导任命老医生为院长,我也于1979年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教学医院工作。今天我自己也已年近古稀,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老老医生了。

现回忆起我在异乡9年的行医生涯,有多少事难以忘却。我忘不了当年的老医生和同事,可以说他们是我临床的启蒙老师。我忘不了我的许多第一——第一张开出的处方、第一次用洋地黄治疗心力衰竭、第一次插导尿管、第一次抽腹水、第一次给病人扎针炙、第一次拔牙…… 这数不清的第一次都包含着老医生和同事的心血,使我成为一个多面手,今天可称作“全科医师”了。

我也忘不了生 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彝族人民,是他们给了我医学实践的机会,即使他们知道我是医学上的新手,也从不嫌弃我,有时病虽未治好,但他们仍给了我许多理解和宽容, 是啊!这毕竟是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直到现在我仍深深留恋着当年这块土地上和谐的医患关系,在此也顺祝凉山人民生活美满、合家幸福!

(作者:朱汉威 上海新华医院 肾脏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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