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日记
2015年05月号
医学进展
医生日记

我的中国梦

作者:苏涛 湖北阳新县人民医院 保健科

一、生死场

医院的消化内科常常有一些中毒患者,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些服毒的人。生命是可贵的,特别是我们这些常年在医院工作的人体会更深,纵然是家产万贯,也换不得半日生命。活着似乎不需要太多理由,但选择死去的人却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人们常说年纪大了,看透了世 事,剩余的时光就为着能够平安度日,多活一日是一日。谁也无法相信生命会与几十元钱相关。可是,上周的一个晚上,内科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喝了除草 剂。送他来的时候,家里的晚辈一肚子的怨气,他儿子进了门就嚷嚷着不住院,洗个胃回家得了。医生说那怎么行,万一出了意外谁能承担责任。

“谁叫他那么大年纪了还不懂 事!活该!心疼那几十块钱,这下好,得花更多钱救命!”老头垂了脑袋,似乎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也不申辩。原来老人喜欢打个小牌,偏偏又输了几十块钱,农 村的老人手里能有几个钱?如今孩子大了,家里的经济大权都掌握在孩子手里。估计老人输了很心疼,就想不开。

为了几十块钱不要命,说出来 的确不好听,难怪儿子那么生气。干瘦的老人一声不吭地躺那里洗胃,然后输液,不哭不闹也不瞅别人,听任他儿子媳妇数落个不停。好在送的及时,也没喝多少, 老人也没什么大事。第二天一早,病床就空了,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悄悄溜走了。有人叹息说人老了连孩子都不待见,也有人说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怎么那么不 经事,只有那些住院的老人都不发表意见。

如今的人都喜欢干些奇怪的事 情,连想不开找死都古里古怪的。内科新来的这个女人不是第一次自杀了,但每次都是喝洗衣粉。可以想象洗胃的时候,那洗胃瓶子里翻滚着的一定是白色的泡沫。 洗衣粉其实喝下去一般也没有多大伤害,我想她其实是不想死吧,一次又一次的,或许只是一个女人的花招,为的只是一种宣泄。

接诊的年轻急诊科医生大声发着牢骚:什么年代,怎么尽出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连找死都玩的不一样。她每次都是老公陪着来,作了简单处理就走了,下次照样。那男人好像也习惯了,来了也不急不气的一脸坦然,倒是外人看了好笑。

即使是别人猜测吓吓人,但是 洗衣粉不是饮料,喝下去应该是很难受的事,女人想必是有什么心结栓住在那里,总也解不开,所以一次次选择这个方法。毕竟选择其他的自杀方式危险些,也许她 只是在繁琐的家事中搓洗着衣服,感觉到郁闷,于是就随手拿起清洗衣物的含化学成分的洗衣粉,当作一杯苦酒喝了,宣泄下而已。但是,选择洗衣粉自杀的女人, 一定是不快乐的,她们心理一定有阴影。

被强行洗胃的如果是同行,自 然是医院里传播最快的新闻。那天晚上的急诊科,她(我的一位女医生同事)的自杀行为惊动了大家。熟悉的人选择这个方式拒绝生活,刺激的必然是大家敏感的神 经。因为关切,门诊值班的同事都涌去了急救室。她因为羞愧窘迫几番想夺路而逃,她的老公都紧紧拉住她,生怕她出了意外。在她的挣扎里,那个担忧的男人述说 了事情的经过。

单位里虽然人数众多,但对于 敏感的事似乎没什么秘密。她结婚数年没有怀孕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为此院里上下有过数种版本的传说,有的说是她的原因,有的说是他男人不好。但是,他们感情 一直不错,据说男人还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孩子也绝对不会轻看她,但女人有种母性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孩子的缺憾让她变得非常敏感。也是因为这个事情两人发生一 点小摩擦,她就吃了安定片,他生完气去房间里发现她手里的药瓶,于是惊慌地送她来医院。

看他男人真的着急,她才说自 己没吃药,但是男人不信,可能是她又骗人,又或许她真的一气之下想不开,存心要自杀呢。洗胃是件很难堪的事,特别是对一个神智清楚的人来说。作为护士,她 操作过无数次,甚至从量进管的长度到穿入胃里的步骤都是没有清楚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此刻面临这种难堪的人是她自己。

“我没有吃药!真的!”她终于叫嚷起来,哀求他相信她。可是平时温婉的人如此失态更让他担忧,于是他抱定了她,坚定地对医生说:“洗胃!”

按倒在床,她的挣扎、哭泣、 抱怨和消化道刺激下的呕吐,让她的面孔有些扭曲变形,让人感到陌生。医院的工作环境让人修炼了一张荣辱不惊镇定的脸庞,白色口罩后面,在雪白的工作服的衬 托下似乎从来都是淡定的。可谁也不知道我们背后的忧伤。医务工作者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无法言说的悲哀,我们挽救别人的生命,可是谁来挽救我们?

据说她其实没有吃药,但被迫 洗了胃。当班的医生不敢相信一个当时失去理智的女人的话,即使是熟悉的同事。后来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是试管婴儿或许是多年的治疗有了效果,还是双 胞胎。不孕治疗后很多人怀了双胞胎,这是好事,回报了他们的期待。但医院里还有其他的女人并不幸运,因为没有孩子,她们或者离婚或者独身,都是人们口头的 谈资。

医院不停地上演着生死剧,从 未停息。当我敲打着文字的此刻,我的同事,一位年仅四十多的医生查完房后从他的办公室六楼纵身一跃,把生命交给了工作20多年的医院,他是我们医院最权威 的儿科专家,他抢救了无数幼小的生命,被我们当地的百姓尊称为儿童健康的保护神。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曾经用自己的笔勤奋地耕耘。

无法想像一个那么善良、温和的人居然会那么决绝,留下他的妻子、一双儿女和无限的凄凉。也许当我们对世界过于和颜悦色的时候,我们注定要被这个世界抛弃。有时候,这种彻骨的孤独和冷漠让最温暖的心灵也会感到寒冷。生和死,在哪里都一样壮烈。

二、我的中国梦

几 天前,一位女同事正在麻将桌上酣战,突然感觉胸口极度不适,由于职业敏感,她立刻赶到我们医院做了心电图,发现是急性大面积心梗,幸好自己有车,立即去了 省医院,到了同济做了急诊检查,教授当夜给她做了心脏支架,教授事后说晚来一会基本就没希望了。局外人看似有惊无险,但当时的情况却是惊心动魄。

生命是脆弱的,当生命遭遇疾病的时候,时间和治疗环境是决定生命存在的重要条件。假如同事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没有医学常识,假如她没有及时来医院确诊,再假如她没有及时转去省城,每个假如都是生命的杀手,环环相扣,一环断裂,就是生命的消失。

去年盛夏的一个夜晚,一位婴 儿因为支气管异物来我院急诊,可我们县级医院不能开展支气管纤维镜下取异物,当时患儿出现明显呼吸困难,患者家属急病乱投医,转去县内另一家妇幼医院,结 果可想而知。事后患者家属在网络上四处投诉发帖,认为是我们医院见死不救。对于这样的结果真的很无奈,我很想告诉他我们医院没有能力去抢救。

医疗改革加大投入县级医院, 分科、硬件设备的更新,但支气管异物导致死亡的问题依然存在。一旦遇到支气管异物病例,只有转去市里、省里的医院,而时间和异物导致的气道梗阻部位,全权 决定了生命的去留。我们去市里专车得一个多小时,去省里得3小时~4小时,这还不不包括堵车时间。那些稚嫩的生命是与时间在赌博。那些亲人的眼泪和悲伤, 只是茫茫尘世中的微小尘埃。

我从小在医院大院里长大,听 长辈们说我们医院原来有一批很优秀的临床医生,他们来自最前沿的医学院校和省市医院,但是在90年代初期纷纷调离我们这贫困山区的县医院。之后的若干年, 我们县城第一医院的医疗新生力量几乎被所在区的一所三级医学院校的毕业生包囊。而从财政拨款到自酬工资,医院在养活自己的前提下被推向了市场。医患关系变 成了消费关系,恶劣的医疗环境导致医院开展新技术新业务也如履薄冰。可以想像医院在这样的环境下的发展现状,表面上看房子越盖越豪华,环境越来越优越,但 医疗技术和人才仍然还是匮乏。

20世纪90年代初,我成为一名临床医生。那时候,医院的心电图室只有两个人,所以夜晚急诊患者是无法进行这项检查的,很多患者心脏疾病的诊断只能靠医生的听诊器和经验来判断。一个夜班,我照例在接班之后例行病房查访巡视,观察白班医生接诊的新入院病人的病情变化。

一个普通病房里,我在听诊一 位患儿的时候,身后响起很柔嫩的童音:“阿姨”,我回过身,一位大约3岁多的小男孩张着亮晶晶的眼睛坐在病床上望着我,我看看床号,想起同事交班时候说患 儿是下班前刚进院,来不及做心电图检查,入院诊断是“心率不齐,心动过缓”,但孩子没有其他症状,所以收在普通病房里。我朝他笑笑,他活泼地继续“阿姨、 阿姨”地喊着,还歪着脑袋说他妈妈也是在医院工作的。我笑着夸他乖,说“阿姨马上就过来给你看病。”

仅仅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的 听诊器还在另外一个患儿身上震响的时候,这个男孩子突然出现了心跳骤停。一转身的瞬间,生命就这样消逝。那时候没有心电监护仪,没有气管切开条件,没有呼 吸机,没有任何可以帮助到他的方法。他稚嫩的呼喊声还没有从耳畔消失,我的心肺复苏却那么无能为力,听诊器下面再也无法震响。

那柔嫩的面颊微笑刚刚褪去, 苍白失血的面孔宁静而无辜。跑出病房转角处,我的眼泪喷涌而出。很多年之后,我常常想起这个孩子,如果在现在遇到这个孩子,他会不会死去?现在的医疗条件 应该能救活他吧。可惜生命没有如果,没有谁比我们医护人员更了解生命的脆弱和面对死亡的无奈。

如果说技术条件落后是那个时 代无法避免的问题,那生活环境就是同样可怕的生命杀手。记得九十年代初,我们县下面的乡镇每到夏天就有乙脑流行。蚊虫导致的疾病传播,公共卫生知识的缺 乏,导致很多儿童死亡。因为乡镇医疗条件更差,交通极不便利,导致很多危重患者无法及时转出,多半乙脑患者转来我们医院的时候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记得我当时治疗的一位8岁的 男性儿童,也是当时的一位幸存者,他转来的时候已经重度昏迷,高烧不退,呼吸衰竭,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时急救室6个床位住了8位这样的危重患儿。正是因为 这个孩子是那病房里唯一的幸存者,孩子的父亲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后来,这个孩子出院,孩子的父亲再也没敢回乡下,成了县城里的一名打工者,他说他要在这 里把儿子安全抚养长大。

后来,在这巴掌大的县城里,我常常遇到他,他总是在工地上,或者一些商店里打工。但是老远会“医生,医生”地喊我,告诉我他怎么打工供儿子上学读书,儿子长多高了。最后一次遇到他,是在去年,他说他儿子也去温州打工了,如今已经是小老板了,在那里成家落户要变成城里人了。

我不知道这位在九十年代初期还没有出现“打工”这个社会热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懂得为了改变孩子的命运而留在县城的农民父亲,是否和我一样体会到生命的极度不公。而没有生命的公平,何谈生命的尊严?

医疗改革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探 索着,我想只有医疗改革让公民有了生命的公平才是真正的成功,否则就是一纸空谈。因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更有分量和说服力。当城市三级医院的楼房越建 越高,人才越来越集中的时候,有没有人想到,在贫困的乡村,那些技术和人才匮乏的地区,生命如草芥,这些同样为挽救生命而竭尽所能的基层医务人员是多么无 助和悲哀。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向生命的公平,拥有生命的尊严?这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最初级的中国梦。

(作者:苏涛 湖北阳新县人民医院 保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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