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学科
2014年10月号
医学进展
人物与学科
医生日记

我的老师方儒修

作者:梁兰青 兰州军区乌鲁木齐总医院 肾脏病内科

老师离开了我们,可与他一起工作的日子、情景、点滴却越来越清晰。在怀念他的日子里,我想“老协和”精神不应该成为“文化遗产”,而应该新生、传承、光大。

2013年10月4日老师方儒修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

作为他的学生,对着他的肖像,我想说些什么呢?我能说些什么呢?从他身上我学了一辈子,没学够、也没学好。我只能在思念中寻找,寻找他老人家在我行医路上留下的最深烙印的那些东西。

我从医生涯的第一次抢救

1983年10月,经过一年的轮转学习后我被分配在了乌鲁木齐总医院心肾科工作。当时的科主任、我的老师方儒修先生跟我进行了入科后的第一次谈话,言语很简明:“医生是个很苦的职业,你准备好了吗?”“做心肾科的医生我没有其他要求,就是要做到眼勤、腿勤、手勤、脑勤”他的这“四勤”当时听起来没什么难的,但要做到、做好、做一辈子真的实在太不易。

1984年初春的一天下午,由米泉转来一位端坐呼吸的中年女病人,经检查心脏明显扩大,心率130次/分,血压低,两肺满布湿性罗音,病情危重!方主任指挥着我们几个年轻医生忙碌着。那时心肾科刚成立不久,科里没几个老医生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床旁心电血压监测仪,只有一台笨重的日产心电除颤机,危重病人的抢救及特护方主任都要求我们住院医师做。测血压、数心率、心电图、给吸氧、静脉注射……强心、利尿、扩血管……写病历、记特护记录、记尿量……患者病情趋于好转。但方主任不放心,仍然和我们一起守在病房。晚上11:30左右,病人突然大叫一声两眼上翻、四肢抽搐,“室颤了!阿-斯发作!立即电除颤!”方主任果断坚决发 出了指令,“400焦耳一次,400焦耳二次”,除颤成功,除颤机的监视屏上显示室颤转复为窦性心律,大家都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患者再次阿-斯发作, 再次除颤成功,又一次阿-斯发作,又一次除颤,如此周而复始。“为什么频繁室颤?”方主任向大家提问并思索着,“立即抽血查电解质”。1个多小时后,检验 科给出了报告“血钾1.8mmol”,立即静脉补钾!随着血钾的上升,室颤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病人情况逐渐平稳。那夜下来病人阿-斯发作33次,我们电 除颤成功33次,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病房窗外露出了鱼肚白,我们全体参加抢救的医护人员虽早已疲惫不堪,但心情却是愉悦、欣慰的。那一次是我做医生后参 加的第一次大抢救,那一次我见识了方老师的高明,那一次我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做医生的辛苦,那一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抢救成功后的喜悦和自豪。苦并快乐着!

医生的基本功比机器更管用

方主任非常注重临床基本功的 训练,他说“病史采集和体格检查永远是诊断的第一道工序,眼、鼻、耳、手和听诊器都是医生随身必带的临床最重要的工具”。在判断病情的轻重缓急方面,他坚 信医生的眼睛要比B超、CT更便捷、更管用。“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过分依赖和迷信机器的医生一定不是高明的医生。”

1988年秋,一位患风心 病、二尖瓣狭窄、二尖瓣置换术后的中年男性来院就诊。这位病人是在内地某大医院做的手术,术后2个月开始发热,中等热度已经持续1月了,经多次血液、影像 学、体液培养等检查,没有查明发热原因。患者返疆后住进了医院。方主任全面、仔细地给他做了体格检查,发现该病人脾大,在连续数日心脏听诊后,方主任又发 现病人心脏杂音有变化,(那时我们医院还没有心脏B超)他多次与内地的手术医生联系,了解患者当时手术及术后的情况,并提出他的诊断“亚急性感染性心内膜 炎”。手术医生认为不可能,因为在他们医院的各项检查、包括心脏超声检查都没有显示“心内膜炎”的征象。但方主任仍然坚持他的诊断,按心内膜炎给予了大剂 量青霉素静脉注射,2周后患者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一位80岁的女性,因为胸腹痛、心电图ST-T异常,诊断“心绞痛”住院。在多次含服了硝酸甘油后,患者疼痛没有缓解,注射吗啡仍无效。患者痛苦难忍、呻吟不止,我们一群年轻医生束手无策急 得团团转,方主任来到病房,看到病人表情十分痛苦,但心脏听诊未闻及异常,左下腹触及包块,肠鸣音亢进,他二话没说,戴上手套给病人做肛门直肠指检,随即 掏出一堆又粗又硬的粪块,几分钟后病人排出大量稀水样便,很快安静下来。这个病例让我们对“便秘性腹痛”可引起心电图的“心绞痛”样改变有了认识;让我们 体会到有时候体检比心电图更重要也让我对“作医生不能怕苦怕脏”有了感悟。

从蛛丝马迹找到致病元凶

方主任常说,他感受最深的一句格言是 Soasman所说的“You can only see what you look for, and you can only recognize what you know ”他说,在满满当当的公共汽车上,一位旅客背着鼓鼓的行,很多人视而不见,只有小偷能从那行李中看到其内的钱包,因为那钱包正是他look for的对象。在临床诊疗上也要做这样的“小偷”,从蛛丝马迹中寻找你想要的,从细微之处得到你想知道的。

1995年初秋,乌鲁木齐市一所中心医院请已退休的方主任去会诊一名重症战士。这名战士腹泻数周,伴发热,多次大便检查均呈阴性,肠镜检查提示“溃疡性结肠炎”,然而按“溃疡性结肠炎”治疗丝毫无效,战士病情越来越重,出现了意识不清、浅昏迷的症状院方已 先后多次请相关科室的专家会诊,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当日的头颅CT报告“颅内占位”。方主任到达后,仔细询问了病情,检查发现战士全身皮肤有瘀点瘀斑,大 便呈“巧克力色”糊状,他要求再查大便,检验报告再次显示“未见异常”。在扩大会诊上他提出“阿米巴痢疾”的诊断,在场的专家们无人赞同。由于病人十分危 重,中心医院想把病人转到其他医院,但相关科室均不想接受。在此情况下,方主任力主乌鲁木齐总医院心肾科接收这位战士。当晚,急救车载着这名战士送进了心 肾科。方主任带着主管医生留取了患者的粪便,取一点送检验科,再取一点涂片亲自在显微镜下观察,仍未见异常。不久,检验科报告“见少许红细胞”。方主任说 再等等看,他每5分钟~10分钟观察1次……1小时过去了没有特殊发现,继续观察……终于在2小时后发现一只单细胞样物体慢慢伸出了伪足,“阿米巴”!方 主任兴奋地说。随后观察发现慢慢伸出伪足的小东西还不少呢!“阿米巴痢疾”诊断由此确定,CT“头颅占位”无疑就是阿米巴脑脓肿了。诊断明确,治疗顺理成 章,用甲硝唑治疗,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几天后,该战士体温下降,神智恢复,皮肤瘀斑瘀点消退。方主任因此又一次名声大振。但他却说,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阿米巴痢疾”应该是实习医生就该知道的,居然有这么多的专家们把它“遗忘”了,现在只有他这个老头还会用火柴棒挑点粪便,涂在玻片上、滴一滴生理盐水涂开,在显微镜下观察,这门作坊式的老“手艺”了,也只有他会这样耐心地在显微镜下“守株待兔”。

科研思路从积累而出

20 世纪80年代末,我国的肾脏病事业刚刚起步,肾脏病诊断治疗的检查方法和手段还不多。临床上有典型症状的尿路感染病人,常常因“机检”尿液正常而漏诊误 诊。方主任遇上这类病人都要亲自为病人做尿离心沉渣镜检,显微镜下那满视野的白细胞正是尿路感染的确凿证据。他告诫我们,不要被“机检”结果绑架,不正确 地留取样本、标本存放以 及简单马虎的、不按要求操作的检查都可能让医生误判。方主任有一个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尿液管型,粗大的、透明的、颗粒样的、细胞型的……有些图 旁边还附有病人的病情、治疗、转归情况。随着病例的积累,他总结出:又粗又短的蜡样管型多为慢性肾衰,而那些又细又长的细胞管型在急性肾衰多见。他希望能 对尿液的各种各样的管型、细胞进行分析研究,以期找出管型和细胞与各种肾脏病的相关性,可惜那时候没有研究的客观条件。后来他退休了,把那台显微镜交给了我,他说:作为肾病科的医生要学会查尿,也希望有朝一日成立肾脏病科,继续完成他想做的“尿液管型、细胞成与肾脏疾病的相关性研究”。但本人愚、懒,没有完成,想起来很是惭愧。近年来,全国肾脏病学专业蓬勃发展,肾脏病的检测方法和手段越来越多,临床与基础研究不断深入,方主任曾提出的“尿液管型与肾脏病类型有相关性”也得到证实和公认。这个故事说明方主任的科研思路与科研素质——重在临床、细致观察、准确记录、假设与证实。

好读书造就好医生

方主任说,老“协和”有“三 宝”,人才、病历、图书馆。他对这三件宝情有独钟。他培养人才不遗余力,他对待病历认真严格,他是医院图书馆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医生,即使退休了他还经常到 图书馆查外文资料,经常给我们送或寄一些心肾专业的医疗文献和新技术新进展的资料。他说他的最大“本事”是读书,“这个问题你不懂吧?那你就去看书吧,弄 懂它!”他就是依靠临床实践和查阅图书、文献等方法弄清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疑难杂症。他对医疗专业的分科细化、专科林立、而扩大会诊时出 现的“不是我们科的”“与我科关系不大”的现象深感忧虑。他说专科的划分有利于各专业的发展进步,但留下了许多“三不管”的领域,学点“万金油”的本事, 有时是蛮管用的。

1996 年夏末,由外地中心医院转来一位战士,腹痛发热1周了,诊断“急性阑尾炎”,战士拒绝手术治疗,一直用抗生素治疗,病情越来越糟,高热持续,血尿、呼吸困 难、谵妄……体检发现战士全身皮疹、黄疸、心率140次/分,两肺湿性罗音,检验结果肝功异常、肾功能异常。一时间我们全傻了,这是啥病呀?多脏器功能衰 竭,啥原因?感染?暴发型肝衰竭?过敏?多科会诊无果,于是就请了方主任来看。方主任闻讯来到病房,仔细看了转诊病历、查看了病人,一言不发离开了,二十 多分钟后他拿着一沓资料回来,对我们说,看看吧,是不是这个病——溶 血性尿毒症综合征。逐一对照理论与病人,竟然条条符合! 随后,经激素应用、血液透析等一系列治疗,病人得救了。那是医院建院以来诊断并抢救成功的第一例溶血性尿毒症综合征,当时的文献报告该病的死亡率高达 90%以上。之后我很诧异地问方主任,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到那么多相关资料,而且又那么准确?他说,以前看过这类资料,但从没见过该病的病人,今天 看到这个病人有些像,所以回家取来。我无语,钦佩他的学识,更钦佩他的“本事”。

严格要求的“老夫子”

方 主任是永远较真的“老夫子”。他以身作则、认真细致,对我们下级医生的工作作风、工作态度、问诊体检、病历书写等方面的要求严格近于“苛刻”。他会拿着我 们已完成的病历去病人床旁“核实”病历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如有遗漏、错误,他会用红笔勾画标记出来,要求我们再去问、再去查、重新书写;他对现病史仅有区 区几十个字的病历摇头否定,他会严厉地要求你去重新问诊、补充,他说:很多重要信息都漏掉了,怎么能作出正确的诊断?他 经常带我们到病床前,教我们听心脏杂音、查肿大的肝脏、看甲床、数早搏……;如看到病历中出现“籍贯:四川药赤县(应为岳池县)”“工作单位:灵通疗养院 (应为临潼疗养院)”之类的错误写法,他会拿新华字典让你去查、去学、去改;他经常把我们病历中出现的错别字抄上满满的一黑板,旁边注明正确的写法……他 说“病历就是医生的脸面”,“病历写不好要么是基本功差,要么是态度差,基本功差要抓紧学习训练提高,态度差是万万不允许的,粗疏马虎更不可容忍”!

吾师其人

方主任从医六十余载,带有传 奇色彩的诊疗故事很多,他的认真严谨也是出了名的。他1953年毕业于北京协和,1958年来新疆;文革时他饱受折磨,曾被罚去放羊烧锅炉;1971年被 “解放”重当医生。他没有进修深造过,全凭在协和打下的坚实基础,在临床实践中的不断摸索,孜孜不倦地阅读大量外文文献,沉淀了扎实的功底,练就了敏锐的 眼、耳、鼻,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他严谨求实、见多识广,他没有“大医”的头衔,也没有院士的光环,但他有太多高贵的品质、医德和珍贵的临床经验;他刚 正不阿、威武不屈,痛恶学术造假并与之坚决斗争;他仁心慈善,常年捐助福利院的儿童和贫困患者;他食不求甘、居不求奢,总是做得多、要得少;他以行动教导 我们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他用一生诠释了他名字的深刻涵义:方方正正、儒雅仁慈、修心修行。

老师离开了我们,可与他一起工作的日子、情景、点滴却越来越清晰。在怀念他的日子里,我想“老协和”精神不应该成为“文化遗产”,而应该新生、传承、光大。

(作者:梁兰青  兰州军区乌鲁木齐总医院  肾脏病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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