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
2012年03月号
医学进展
有争议的话题
在他乡

高原日记

    雪山突然出现了,让我好生激动了一番。起伏的雪在棕色的背景上沉默着,对在云层中颠簸的我们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永恒。然而那是什么?和我们差不多高度的云中,竟掩映着一座雪山山峰!云朵拥簇在它周围,很难辨出云是在哪里结束,而山是从哪里开始。

8月3日,2006,星期日

    飞机飞离成都不久,窗外的地貌便有了变化。四川盆地中温婉可人的农田和小丘从视野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峥嵘的崇山莽原。大朵的云在山野上静静地投下斑驳的阴影,把灰褐色的山岭染成蓝紫色。偶尔,会看到细细的河盘在山谷中,即使从万米的高空也能看出湍急的水纹。我们,是在青藏高原的上空了。

    雪山突然出现了,让我好生激动了一番。起伏的雪在棕色的背景上沉默着,对在云层中颠簸的我们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永恒。然而那是什么?和我们差不多高度的云中,竟掩映着一座雪山山峰!云朵拥簇在它周围,很难辨出云是在哪里结束,而山是从哪里开始。然而她却实实在在的在那儿,在强烈的阳光下仿佛发出淡金色的光,比之前那些面无表情的雪山显得更亲切。怎么也得有七、八千米吧?我目瞪口呆地想。

    拉萨的海拔其实只有3700米,所以雪山们也逐渐淡出了画面。但高原却也不枯燥,因为我又惊喜地发现了散在岭间的湖泊。用珍珠形容她们是太俗了,翡翠和玉也决计生不出那样的绿色。那沉着的绿啊,大家闺秀似的既冷漠又亲切,既骄傲又平易近人,虽然养在深闺人未识,却酒香不怕巷子深。只是想象她们款款的波光,就已让我醉了。

    飞机终于还是在距拉萨100公里远的贡嘎机场降落了。踏上西藏土地的一刻,我被阳光刺痛了眼睛。

8月4日,2006,星期一

    高原果然不是好惹的。初来乍到的兴奋还没过,已经被高原反应杀了个下马威。走路自是如同演习慢动作,窗户也一晚上都不敢关。饶是如此战战兢兢,昨夜前半晌还是在头晕目胀的翻来覆去中熬过,好容易脑袋放过了我,刚刚松口气就又被晚饭中邂逅的牦牛肉堵了个措手不及。无论我是灌下大半瓶凉水还是半夜爬起来吃胃药,它就是我自岿然不动地不肯露出半点要被消化的意思。忍着腹胀昏昏睡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快四点了,自然,早饭是不必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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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睡半醒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中午11:00,无比庆幸我们改了行程使得今天上午空闲。尽管头一天睡前热情的医生量了我的血压和心跳,前者110/80,后者80/min,比我在平原时还正常(平时本人血压90/60,心跳100/min),起床时仍免不了头晕眼花口中无味四肢乏力好像发了高烧。老爸也不比我强,虽然爬起来吃了早饭,却不知是被今天的牦牛奶还是昨天的牦牛肉郁闷到吐了出来。鉴于此我打算用一只青苹果了结午饭,却发现找把水果刀也很成问题(感谢911我们不必妄想把它带上飞机)。颇费周章才寻到一把餐刀,花了大概一年的功夫削好苹果,狠狠地一口咬得酸酸的汁水充满整个口腔。与此同时,眼泪也颇有些想要流出来的意思。我望了望窗外的蓝天白云,觉得它们好远好远……

    下午去了哲蚌寺,西藏最大的寺院。我在迷宫一般的墙壁间和昏暗的佛堂中找到了一些旅游的感觉,却恼火地发现自己没走上几步路已气喘吁吁,腿部更是大量生成乳酸。勉强欣赏了镶满宝石的佛像,又以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八角街搞定了几件小礼品,回到饭店就一头扎倒在床上动弹不得。恍惚间看见白云悠悠地在窗外的山头上飘过,沮丧之余忽然有一种敬畏的感觉。虽然人的适应能力毋庸置疑,在这儿呆个十天半月我也一样能健步如飞,但最初的这两天,你就是高原的俘虏。

8月5日,2006,星期二

    昨夜睡得还是要比头一晚好得多了,所以居然爬起来喝了一碗粥做早餐。老爸就比较惨了,几乎整夜没睡,脸色差得很。我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不用照镜子就能想象出自己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嘴唇发紫的样子。然而今天是要去布达拉宫的,我们在隐隐的担忧中强打起精神来。

天依然蓝得让人感动,但我最爱的是这里的云。美不胜收啊,那云,无论用什么尘世间的比喻形容它都是一种玷污。它只是随随便便地卷着,却点缀了那天,那山,那整个拉萨市。望着它,仿佛高原反应也变得容易忍受得多:大约麻醉剂就是这样工作的罢。

 

    布达拉宫的壮美是无需我饶舌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到它都会产生一种愿它充满整个视野的希冀。这也许是因为它与周围现代化的拉萨街景太不协调了吧,它显得那么孤立,即使周围有大昭、小昭等诸多寺庙,也无法增援它。在孤独中它的庄严与肃穆有些古怪和可悲,但人们无法同情它,只会对它望而生畏。它拒绝怜悯,它有它自己的臣民,那些衣衫褴褛弯腰曲背口中念念有词地绕着它转经的藏人。尽管宫里到处都是提供给参观者的标牌和说明文字,它对我们这些以旅游为名的侵犯者仍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与尊严。即使深入到它的心脏,我依然感到它的遥不可及。光是那古老的红色和白色,便把人带回了土司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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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在殿堂间穿梭来去,匆匆地对精美的壁画与唐卡啧啧赞叹,对形形色色的佛像、灵塔、坛城上镶满的宝石、珍珠、玛瑙、翡翠艳羡不已。他们在佛龛前轻薄地留下面额不等的人民币,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吵吵嚷嚷地拍照,好像猴子在耍把戏。我本来也不可能免俗的,但高原反应却让我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的压力。那昏暗不见天日的厅廊,那狭小得错不开身的佛堂,那幽幽闪烁却永不熄灭的酥油灯,都沉重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每走两步路便一阵心跳气喘,迫我扶着墙壁坐下来,倒正给我机会来轻抚那壁画上的金汁珠墨;呼吸的艰难逼我保持沉默,却发现唯有沉默方是对布达拉宫应有的尊重;体力不支令我们错过了不少珍奇,反而让我们对其他的那些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有时我想,布达拉宫错就错在所藏的宝贝太多,令人目不暇接以至于麻木了。假如只留下其中任意的一两件珍宝,恐怕反而会赢得更多的欣赏和赞叹。然而又一想,布达拉宫也没有错,孤傲的它本就不希求人们的欣赏与赞叹。

 

    相比之下大昭寺就平易近人多了,虽然它的商业气息远不及布达拉宫浓厚。这里的朝拜者要比旅游者多得多,他们在寺门口一遍遍地五体投地,把石板的地面磨得光可鉴人。他们手中大多攥着一叠一毛钱的钞票,在每座佛像面前奉上一张。不知怎的,我倒觉得这一毛钱的纸币要比布达拉宫中游人们留下的百元大钞贵重得多,以至于我羞于将口袋中备好的十元五元的钞票拿出了。我也在每个佛像前许下愿望,却心知肚明这只是对自己、或许还有别人的安慰:我礼拜的方式不合“他们”的规制;我搞不清在寺中应顺时针还是逆时针绕行;我没有在佛像前留下一毛钱的钞票;我还在参拜寺中主供佛释迦牟尼十二岁金身时插了队……我因此悲哀地以为,“他们”的佛祖大概没道理理会我的心愿。然而我最为恶劣的,恐怕正是这个“心知肚明”。却不像那些藏族的信徒,他们是一心一意地祈求着福祗,朝拜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欲望和信仰。

总在文献中读到迈着蹒跚的步伐的朝拜者,但是整个大昭寺里步履最蹒跚的大概要数我自己。布达拉宫已经削弱了我大量的体力,酥油灯和众多的朝拜者也消耗了不少本就稀薄的氧气。当我逃一般离开大昭寺的时候,大概所剩比一口气也多不了多少了。

 

    虽然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戴着帽子墨镜涂着防晒霜唇膏,我的嘴唇还是裂了几道口子。一丝淡淡的血腥徘徊在舌尖,让我觉得有些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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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2006,星期三

    我们终于还是逃离了高原,匆匆地买了一早的机票,仓皇得连距拉萨仅两个小时车程的“圣湖”羊卓雍错都不及去。我很羞惭,生怕高原会因此嘲笑我们似的。然而我却更加羞惭地发现,高原原来对我们的狼狈逃窜无动于衷。

 

    不错,这就是高原对我们这些匆匆过客的态度,无动于衷。我在疾驰往机场的车里回望被旭旭的晨光染成绛紫色的群岭,感觉到它的无情。亘古至今,朝圣者探险者统治者援藏者,来了又去,于高原只仿佛浮尘。它冷眼旁观,既不欢迎也不拒绝,既不称颂也不嫉恨。就连难熬的高原反应都算不上它对人们的考验:通过了又如何?没通过又怎样?人事又与它何干?多少人为它痛不欲生甚或死不瞑目,高原并不怜悯;也有那忍过最初几天难受而终成正果的,或者体质特异在高原也如履平地的,甚至攀上个把雪山的,看白云都被踩在脚下了,便志得意满起来,曰“挑战”曰“征服”云云。高原也不争辩,它只是不语。紫红色脸膛的藏民们也不语,他们只是微笑。

 

    然而我们是没有资格不语的,我们只能遗憾懊悔,因为我们是灰溜溜的逃兵。虽然还是一天比一天适应高原的严酷,但我们原定行程的下一站是海拔近5000米的日喀则,我们没有勇气想象那里进退不能天地不应的境地。于是我们的高原之行在拉萨就戛然而止了。用欧阳修的话说,我们或许要算“力足以至焉而不至”,因此是“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的。

 

    飞机离开了机场,高原便退回到白云的覆盖下,虽然山脉贲张却不张牙舞爪,安静得仿佛完全无害,倒好像比脚踏高原土地时更触手可及了似的。一切都依然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云端又闪出晶莹剔透的雪山,山凹里的湖泊也还流动着淡紫色的光。也许再呆上一两天高原反应就会消失呢?我竭尽全力却压制不住这样的念头。

 

    四川盆地聚拢的云雾飘了过来,我告别了那片湛蓝的天空。

 

引: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作者:周云杉 北京人民医院 风湿免疫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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