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日记
2012年03月号
医学进展
有争议的话题
在他乡

那些记忆还历历在目

    老人一把抢过手机压在枕头底下,气嘟嘟地:“我的家人死绝了,就我一个!”一仰面,直直地倒下去,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明医生连忙把听诊器放在他干瘦的胸脯上,叫护士先输上氧。

一、无人陪护

    快下班的时候,消化内科来了位急诊病人。病人是急诊科肖医生用轮椅推上来的,七十岁左右,面色蜡黄,明显的失血面容。肖医生是内分泌科的医生,因为妻子的缘故刚调来本院。按资历和年纪,肖医生本来不应该去急诊的,去急诊的都是临床住院医生或者刚上班的年轻医生,但是外来的鸟儿争食难,所以只好委屈他了。

    肖医生性格优柔寡断,高高大大的他推着病人走进来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反倒忽略了患者。还是护士长反应快,护士长是每个科的管家婆,医生只管治疗,护士只管护理,但护士长永远得脑子呈360度旋转状,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到。如今医院管理不容易,科室虽小,但什么状况都会遇到,医疗环境不好,还得管几十口人的饭钱,一疏忽没有考虑周全,做了工作也是白做。就像这位刚来的无陪护患者,明医生考虑怎样治疗、交班护士忙着铺床铺的时候,方护士长的目光正四处寻找患者的家属。

    肖医生身后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现在正是吃饭时间,患者都在病房里进行一项艰难而必须的工作——吃饭,消化内科的患者对于吃饭的痛苦是很另类的,常常是痛苦和快乐并存,这个时间的消化内科病房总是很安静,像在举行一场严肃的仪式。

    “别找了,没人!”肖医生嘟囔着试图把轮椅转个方向,好快点交接患者,看到护士长四处张望就明白她在找什么。原来患者是自己来急诊科就诊的,没有家属陪同,也不肯说家属的联系方式。肖医生见病情严重,顾不了就诊程序只好直接把病人送上来了。

    “什么?这么重的病人没有家属陪护?”方护士长心里一沉:“得赶紧找家属!”她麻利地从明医生身边穿过,直接来到已经安排好的床边看老人疲惫地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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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医生还在耐心地询问病史,护士长已经看到了老人随手放在床边的黑色手机,蓝屏的有点旧,那种简单功能的手机。一伸手就拿起了手机,翻看着里面储存的电话号码,好容易翻出号码,想打电话联系上面的人。床上闭着眼睛半天才回明医生一句的老人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打什么打!我的电话不要钱吗?我里面储存了上百个号码,你们知道是哪个?”

    方护士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不明白刚刚躺上去完全没有力气的老人怎么会突然那么大的力气地吼起来,方护士赶紧对老人说:“我是着急,您的病情那么严重,没有家属陪着怎么能行!”

    老人一把抢过手机压在枕头底下,气嘟嘟地:“我的家人死绝了,就我一个!”一仰面,直直地倒下去,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明医生连忙把听诊器放在他干瘦的胸脯上,叫护士先输上氧。

    方护士长镇定了一下,赶忙说:“您别着急,我们马上给你治疗,但你得有家属办理入院手续,还要签字。你目前的情况,自己是办不了这些的,必须要有家人陪同,您还是给家人打个电话吧!”

    老人气急败坏地喘着气,环顾一屋子都注视着自己的人,很不情愿地从床头掏出手机,抖索着来回翻了半天,方护士长看着老人手指不停地按动手机,好长时间后老人的手指才停下来拨了个号码。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说了句:“我病了,人民医院消化内科,来一趟!”又不耐烦地吼了句:“爱来不来!看着办!”然后老人身体一软瘫了下去,大家七手八脚赶紧想去扶,却眼睁睁看他昏厥般瘫下去,口角留有血迹,面目有点狰狞。

    护士赶紧把端着的治疗盆放在床头柜上,进行静脉穿刺,血管憋了,老人的血管本来就滑,加上紧张,又是新来的,小护士头上的汗瞬间冒了出来。口罩后面的表情我们看不出来,方护士长着急地看了她一眼,小护士更心急了。方护士长有点明白自己的不妥,转身出了病房。边走边和明医生商量:“赶紧联系行政值班,如果家属来不了,我们又得进行治疗就只好行政担保。否则这样的危重病人一来,到最后我们科没有一分钱收入,倒贴不说搞不好还要出问题。”

    接待无陪护病人对于科室是件很为难的事情,也是难免的事情。对于危重患者,医院当然是不能不抢救,但没有费用支出,靠科室是很难负担的,现在这样的患者又多,所以到最后医院只好安排行政担保,一旦没有担保,科室就得自己负担。作为管家婆,护士长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患者,处理不好影响科室,不是没有爱心,实在是大家都得养家糊口。

    这期间老人又吐了血,典型的消化道出血,预后很差。明医生一边下医嘱一边开好各种各样的通知单,输血通知单、病危通知单和各种告知通知单,如今的通知单越来越多,因为医疗纠纷越来越复杂,通知单必须越来越详细,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医患纠纷让医生如履薄冰,只好按照那些纠纷的细节来告之。谁也不想遭遇纠纷,如今的纠纷已成为医疗常态,这让医疗救治变得分外敏感,特别是危重病人。

    一小时后,一位30岁左右的男人到达,说是老人的孙子。不敢离开的护士长赶紧带他到医生办公室找明医生。明医生常规交代了病情,拿出住院证和一些必须签字的通知书给他让他签字。男人一边皱眉一边嘟囔:“怎么叫我来!我怎么管得了他的事”, 男人很不情愿地签了字,拿了住院证明一溜烟跑了,再没回来。

    明医生终于明白,这个患者再也没有人可以陪护了。只好拨通了行政值班的电话。半个小时之后,行政值班人员一脸不情愿地到了科室。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连个家属都没找来,个个都叫我们担保,我们怎么办!你们先找家属!”

    方护士长压抑心里的不快,一再解释:家属找过了,没用!已经跑掉了。

    “先找家属,找不到再说。你看是城关人,怎么可能没家属呢!什么事情都推我们行政处理,我们怎么有那么大本事。” 行政值班人员说道。

    方护士长和明医生面面相觑,看他打着官腔走掉,不知道躲哪里上网或者打牌去了,只好电话找主任报告。主任一听也急了,新科室本来基础就薄弱,多几个三无患者,科室奖金就打水漂了。于是连忙四处打电话,最后还是找到分管院长,分管院长打电话到医院问题才解决。那位行政值班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做了担保。方护士长才长出一口气,担保后,一些特殊治疗用药解决了,输血也解决了。看看表已经是夜晚9点多,苦笑着下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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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护士长和明医生面面相觑,看他打着官腔走掉,不知道躲哪里上网或者打牌去了,只好电话找主任报告。主任一听也急了,新科室本来基础就薄弱,多几个三无患者,科室奖金就打水漂了。于是连忙四处打电话,最后还是找到分管院长,分管院长打电话到医院问题才解决。那位行政值班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做了担保。方护士长才长出一口气,担保后,一些特殊治疗用药解决了,输血也解决了。看看表已经是夜晚9点多,苦笑着下班回家。

    可老人还是没有救过来,凌晨去世。大口吐血,根本止不住,输血进去只是杯水车薪。第二天早晨查房交班时,明医生胡子拉碴,一夜没睡的样子,方护士长也一脸愁容看着没有交费的治疗单据。可老人走后,他的各路家属纷纷光临了,原来他有儿子,有女儿,还有好多亲戚。

    他们在病房里闹腾开了,吵着、叫着、骂着……

    方护士长很迷茫地看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家属,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想到昨天晚上孤独死亡的老人,心里又有点辛酸、悲哀。

    吵吵嚷嚷半天,方护士长才弄明白,原来老人的儿子过继给别人,女儿又成家过自己的日子了。老人一个人过,性格孤僻、脾气大,和各路亲戚都不太来往,所以平时有什么事没人给他做主。

    但是人死了,就那么一晚上的时间,好好的人死了,你们医院得说清楚了。明医生拿着病历一脸疲惫:“你们连个家属都没有,我们医院给治疗了,还有什么不对?”

    人家可不管有没有陪护有没有交钱,生命是无价的!这个时候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了,都要出面解决老人的后事。

    最后那堆人终于统一了意见:“私了,拿50万。”

    方护士长目瞪口呆,主任一脸无奈。年轻的明医生差点摔了病历。还是医务科终于出面,说院长派他们来了解事情经过,然后战场转移到医务科。

    医务科在一楼,楼上正在装修,医务科也在收拾着准备装修,所以到处都乱糟糟的。而且还有另一件医疗纠纷的家属也在,两伙人迅速交流到一起。原本陌生的两堆人相见恨晚,很快站到一个战壕里。场面瞬间变得混乱,唾沫横飞的、点头的、激昂的、哭诉的……

    医务科长对突然涌入而迅速融合的人群说:“你们到底是要解决问题,还是开讨论会?”

    一位年轻人喊起来:“人死了,你们医院说怎么办吧!”

    “是啊,好好的人进你们医院,怎么就死了,总要个说法吧!”七嘴八舌的都吵起来。

    “好!好!我们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该说明的相关医务人员也都说明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质疑的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或者走法律通道。你们要求复印病历资料的要求我们也都答应。如果你们要求尸体检查,我们也配合。”医务科长干了很多年,早已经见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很系统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一点都不慌张。反倒是明医生他们一脸无奈和烦躁,还对那些家属的一些离谱的问题进行回答。

    “50万!给钱!”人群里有人就叫了个数字出来。

    “是啊!人好好的进来就死了,生命好歹也不值这个数目吧。”一位妇女使劲揉着眼睛,边上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家属也随声附和起来。

    于是,争执声又起……

    明医生和主任落荒而逃,那些要钱的声音让他们根本无法正常思维。

    其实两群人心里都明白老人死亡和医院没什么关系,虽然不占理但也想闹一闹,看看医院有什么反应,吵吵嚷嚷了许久,大家看医院态度坚决,感觉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大家也没力气了,就没再争。

    最后,消化内科那位老年患者终于被抬走了,医院出了丧葬费,因为老人的遗体在那张病床上没有人愿意认领,直到医院出了这笔费用。

二、活着才有希望

    医院好像是个最冷静的地方,一切的节假与它无关,一年四季总是那副白净失血的面孔,以至于我常常忘掉节日的意义。年,常常就是悄悄地、在我没有盼望和等待的时刻到来。

    进入医院工作以来,好像过年不知不觉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医院外遥遥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既不能让人兴奋,也不能给人安慰。只是农历二十七、二十八,医生查房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医生,出院!如果医生稍有迟疑,那脾气急躁的患者几乎马上会和你急。于是我们只有尽量满足那些患儿家长要求,能回家治疗的都让他们带药走了。

    一两天里,连早查房这样最骚动的时刻也冷清下来。空间里流动着些许伤感、失落和冷寂。留下来的患儿大多集中在急救室里,全身插满了管子,生命犹如脆弱的水晶,稍碰即碎,在过年的灿烂和喜悦里反衬得更加无助和凄凉。在这最该享受团聚和幸福的时候,也许就有生命在起步的刹那就凄然完结。生命这个概念是无法诠释的,不知何时,我成了一名生命的守望者,搀扶着那跛行的生命努力跨着年这道槛。过去了,就是生存和希望。

    记忆中最深的两个年是关于两个生命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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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的大年三十,我同护士长两人值班。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急救室里的4名患儿和4位家长。隔着透明玻璃,看到家长们颓丧和绝望的表情在天空时而闪过的焰火中变动着。好在那几名孩子的情况暂时稳定。守到十一点,巡视过病房,我在冷清清的值班室里合衣而卧。

    凌晨一点刚过,我被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惊醒。职业的敏感让我一跃而起,小跑着去急救室。果然,老练的护士长已给抱在一对年轻夫妇怀里不肯放手的孩子输上氧气,又转身去取抢救药品。走近了,我的心一凉。两个月的小婴儿那张苍白全无血色的脸告诉我,孩子早在母亲怀里走了。摸摸那尚且柔软的脸颊,已冰凉如铁。抬头看那对年轻父母绝望的脸,我从牙缝里颤抖着挤出两个字:“抢救!”

    其实这一切都是徒劳。

    也记不得自己多少次为已消逝的生命做过无谓的挣扎,我常觉得自己缺少一名医生应具有的理性,但其实我只是不能不战而降。大年初一的早晨,那对年轻父母的绝望哭泣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空落落的一条楼道和了无睡意的我们。

    护士长突然跳起来说:“糟了!体温表还在孩子身上。”原来,护士长严格按照操作规则,连量体温都没拉下,尽管水银柱再没移动过,永远凝固在最初的地方。

    生命的诞生大抵相似,逝去却千态万状。见过各种死亡,只有孩童的逝去最纯净、最令人心痛和怜惜。小小的面容没留下尘世的一丝污秽,没有挣扎、没有绝望、也没有惦念,好像沉睡的天使。主说人没有罪过就可以上天堂,那么天堂里一定有一个夹着体温表的孩子。那些无谓的挽留能给他一丝阴阳相隔的温暖吗?

    另一个年与我的红鞋带有关。

    那个大年夜里,温箱里躺着一个早产儿,出生时重度窒息,发育也不好。年前的几天频频出现并发症,除了孩子的父亲,每个亲属都绝望了。大家都劝那个当农民的父亲放弃,说即使救活了也有后遗症。可父亲只有一句话:“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个年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夜里,那位父亲站在保温箱前看我整晚为小人儿频繁的呼吸暂停进行抢救。稍有浅表呼吸,孩子还皱皱的脸就变得青紫,父亲跟着啜泣起来。直到凌晨,孩子才有所平稳,我得以在值班室打会儿盹。可朦胧中被一声尖叫惊醒:“医生!医生!”我弹起来套上鞋提着工作服就跑出去。

    经过抢救,孩子转危为安。可奇怪的是我没拉上的红皮靴上的那条宽皮带子不见了。从值班房到急救室几步之遥的路,我来来回回找遍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少有人光顾,特别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所有患儿和家长都在睡觉。下班时我只好穿着掉了一根鞋带的鞋回家,从此那双鞋也只好束之高阁了。临下班时我去急救室,看那个小人儿居然在温箱里挥舞着小拳头,心中很感慨。

    我从不相信宿命,可也许人一生真的有几次劫难。在这大年初一的早晨,是哪位喜欢恶作剧又善良的劫难之神,拿我的一条红鞋带去顶替生死簿上的一个劫难呢?那个顽强的小生命和他不言放弃的父亲,给予我战胜病魔的力量。

    留在记忆里的故事很多,年复一年,渐渐司空见惯了,可那些与我擦身而过却无法留驻的生命总在这团聚的时刻与我遥望。我只能极力去挽留、搀扶。可未知死焉知生,我铭记一生的是那个农民父亲的话:“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作者:苏涛 湖北阳新县人民医院 保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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