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和病人家属谈到经费的时候，她们已经不那么有信心了，更多的是无奈和无望。她说，她和她丈夫都明白，医生已经尽力了。并且一再感谢上级医生和我对他们夫妇的关照。她的泪流在脸上，我的泪流在心里。
唯独那么一次，我的内心被深深地触动
也许是出于医生自我保护的职业习惯，从医以来，我很少让自己的情感在医疗过程中占据过多的比重。即便遇到疑难危重病例，我也用理性、冷静的态度谨慎对待，争取始终保持“旁观者清”的状态。然而，也许唯独那么一次，我的内心被深深地触动，不禁怅然若失。
一对河南的中年夫妇来到病区
北京的冬天确实很冷，那一年尤其冷。腊月，一对河南的中年夫妇来到病区，妻子为丈夫办理了入院手续。当北京的外地人兴高采烈地排队买车票准备回家团聚的时候，这对夫妇相互依靠着来北京就医，不禁让人心生怜悯。入院前，患者因间断高热，伴有皮疹和关节疼痛，已经在家乡的医院治疗一个多月，抗生素用了不少，但体温还是没得到控制。夫妇俩这次是通过熟人介绍专程来北京看病的。
病人的体温简直在和医生打游击
上级大夫在门诊已经看过病人了，住院证上写得很清楚“成人斯蒂尔病？”，结合患者间断高热、皮疹、关节痛，临床症状基本符合。虽然热型和皮疹的隐现不是十分典型，但经过检查右锁骨上窝淋巴结肿大，肝脏稍大，血象高于两万，外周血中性粒细胞比例高，ANA阴性，ENA阴性，RF阴性，结合院外多种抗生素治疗无效，我还是认定了上面的诊断。于是，在排除了肺部、消化道、胆道、泌尿系统感染以及病毒性肝炎、伤寒、结核等等感染之后，首先给予三天的静脉激素治疗。
然而疗效让人大跌眼镜，病人的体温简直在和医生打游击，我进他退，我退他进。即使后来分早晚口服足量强的松，也无法退热。大夫当到这份上，难免有点沉不住气。不过病人倒是蛮乐观的，乐着跟我说，反正也烧一个多月了，不在乎多烧这么几天；家属也直说，当地大夫说了，如果是风湿的毛病，到哪都难治……
没钱想治病，谈何容易
这年头，能这么理解医务人员的病人和家属真是太难得了。苦涩地笑过之后，我开始从头反省：难道有潜在的感染没有发现？难道是特殊的病原体？难道是血液病？难道是淋巴瘤？于是院内科际会诊，血液科，呼吸科，肿瘤科……新一轮的检查开始了，肺CT，肝CT，肺炎三项，骨穿，染色体核型分析……
这时的我一心想从尴尬的境地摆脱出来，无暇顾及病人帐面上的押金。等我注意到患者的经济状况，已经到了催费的时候。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没钱想治病，谈何容易。患者和家属很配合，不久便补交了押金，那个数目对我来说也许不算太犯愁，但是对于这一对农村夫妇来说，我不忍问他们究竟又求助了多少亲朋好友。
患者并未好转
肺CT结果出来了，确实发现了感染，但显然是院内感染。培养结果葡萄球菌，β—内酰胺酶阳性，甲氧西林耐药。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结论不容置疑。听完我的交代后，夫妻俩商量了好久，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建议，使用价格不菲的去甲万古霉素。然而打击又出现了，患者使用去甲万古霉素之后，竟然出现了严重的药疹，试着改用替考拉宁之后，皮疹并没有好转。这时患者究竟有没有药物热已经不好判断了，因为患者几乎一直在发热，不过与肺部感染的严重程度似乎并不一致，也许是药物热，也许是本病发热。最终，对于肺部感染，我选择了一种加酶抑制剂的三代头孢继续观察。骨穿和染色体核型分析的结果也出来了，提示很可能是一种血液病MDS。我不禁眼前一亮，也许就此峰回路转了？然而血液科的专家分析，在目前免疫病不除外肺部感染存在的情况下，并不能轻易下结论。那究竟是不是淋巴瘤呢？我试图动员患者做淋巴结活检。
她的泪流在脸上，我的泪流在心里
然而患者的身体状况每天都在走下坡路，他就在我的注视下一天天消瘦下去。不是我没有建议他加强营养支持治疗，而是他没有接受。钱，总是有本事让我们放弃一些东西，甚至是健康和生命。人财两空的事，大多人都承担不起。当我再次和病人家属谈到经费的时候，她已经不那么有信心了，更多的是无奈和无望。她说，她和她丈夫都明白，医生已经尽力了。并且一再感谢上级医生和我对他们夫妇的关照。她的泪流在脸上，我的泪流在心里。
最终，患者和家属没有接受淋巴结活检。
这件事影响我的一生
春节假期，除了回老家的几天，我几乎每天去查房。
春节后，病人要求出院回家了。出院时，我详细写下进一步的诊治建议，希望他回当地后能继续积极治疗，毕竟北京的开销太大了。
不久之后我电话回访，他的亲戚告诉我他正在当地医院住院治疗。他真的会住院治疗吗？我不禁有些怀疑，以他出院时的情况，也许，在那个春节过后不久，他就不在人世了吧。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果你曾经见过他脸上惨淡的笑容，见过他妻子眼里闪动的泪光，也许你会和我一样，让这件事影响你的一生。
（作者：唐今扬 北京西苑医院 风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