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沉的谢意
老高先生又走进了肾内科的办公室,这间屋子他进进出出两个多月了。“T主任、L大夫,各位都在啊”,高先生一脸严肃,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和他打过招呼。“还是要感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女儿的今天,真是太感谢了……”
事情要从七月份说起。
那晚子夜刚过,电话突然响起,通知当班医生马上到ICU来看一位刚入院的患者,也就是老高先生的女儿。经L大夫初步了解,她十多天前因发热、神志不清、多器官功能不全在我市另一家医院治疗了几天,继而转到沈阳医大,因医大的费用太高难以承受出院,继而转入我们中心医院。虽然经过了前两轮的治疗,但是发病原因仍难以明确,病情没见多少缓解,眼前仍是身上插了几条管子、神志淡漠、无法进食、不能活动的年轻女病患。等化验结果出来再看心肝脾肺肾没有一个好地方,连脊髓和肌肉中都遍布血肿。
这人还能好吗?
T主任和L医生也很头痛。请会诊、制订治疗方案,随时根据病情变化调整药物,再加上全科护士的精心护理,整整两个月,患者终于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各项生化指标恢复正常,人也再次呈现出活力。两个月来的担忧与辛劳终于换成了舒心的笑容。
病情稳定了,老高先生自是很感谢全科医护人员,毕竟救人一命保全了三个家庭。老高先生在治疗后期多次表示要好好感谢,这事儿没什么,L大夫总是一笑带过。
那天早交班刚结束,报社记者来访,迫于老高先生的热情,T主任和L大夫大概讲了讲过程,本职工作,没什么可炫耀的。不过此时得知老高先生为了给女儿治疗已将家里的房子卖了,真是不容易啊!好在是个团圆的结局。
没过几天,电视台的又来了,这多大个事儿,老高先生也太夸张了。一番采访结束竟然忘了问问哪天播放,到现在也没见到我们的医生在电视上是什么样子。
这也就可以了,可老高先生还是不过意,“这么大的事儿,可得好好宣传下……”于是党办、院办、院长、书记…… 时常能看到老高先生的身影,这不知情的还以为肾内科出了多大事儿呢。科里同事和L大夫开玩笑:你这病人医保费用超了那么多,咱科奖金是泡汤了。于是老高先生又找到医保中心,陈述在沈阳医大几天功夫花了近十万也没治好,在中心医院只花了几万就救回条命,这不也是为医保省钱了么…… 这老爷子甭管有用没用就是一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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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一位先生来找这位病人,L大夫说已经走了。那位先生很平静地问什么时间过世的,L大夫纠正说是治愈出院了,那人大惊,原来竟是当初那家医院的管床医生,听说患者又住进了中心医院,特地来探听下消息。后来这位医生对肾内科和中心医院表示了敬意,这是后话。
回头再说老高先生,经他这多番感谢,快要弄得L大夫哭笑不得了,听说就连院领导也有点招架不住了。有天突然听说老高先生要给咱们立座碑,你说这要是给中心医院立也就罢了,这万一要刻上谁的大名,在院中这么一立,周围再弄点鲜花陪衬啥的…… 这可就有点瘆人了!最终,老高先生送了块匾代替了那令人心跳的碑。用老高先生的话讲:在我们全家最感绝望的时候,是T主任、L大夫,是肾内科,是中心医院保全了三个家庭,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们。虽然我三番五次来打扰你们,甚至耽误了院领导的工作,可我没有恶意,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心情,千万别见怪……
回首治疗过程,老高先生全家对治疗方案从未表现出怀疑,即便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是如此,正是这种信任带来了双赢的结果。肾内科的医护人员只是做好本职工作,却得到老高先生如此高的评价。
彼此信任才能造就医患和谐,尽职尽责才不枉对这沉沉的谢意。
(二)锦旗
周六白班,忙,病房要管,血透室也得管,经常是里里外外忙活一天,今天也不例外。
上午十点,护士小X叫我,说是有人找。护士站前一位头发虽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不认识。啥事儿?原来是给送锦旗的!这等大事在我科可不常见,接待起来有一定难度。
“您老要不周一来吧,今天科里领导都不在。”我们向老太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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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远,腿脚还不灵便,来一趟不容易啊,”老太太笑道,“可感谢你们救了我这老命。”边说边将包好的锦旗送了过来。
伸手去接锦旗的同时正想着说点啥感谢的词儿呢,老太太发话了:“可真是感谢你们W主任哪,从医生到护士都好啊……”
双臂已经伸出大半,眼看这颤抖的双手就要接到锦旗了,就那一句话后立刻僵住…… 真想听到谁惊呼一声“赶紧抢救”好离开这现场,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身后的护士不知咋那么迅速早都躲到走廊那边去了,连个帮忙打圆场的都没有,当时那个囧啊……
“啊?W主任啊,那您是走错楼层了,我们这层没有W主任。”
“是吗?糊涂了,走错了。”
我手缩了回来,眼睁睁看着锦旗又放进包里了,还得给老太太指路怎么去W主任那科。老太太前脚走出大门,小X她们几个就开始放声达笑,“没长那大脑袋还想去接拐啊”;“做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么?锦旗都敢收……”
明显斗不过她们,躲吧。这老太太也是,哪个人记不住哪层楼还不记得?拿着锦旗逗人玩儿呢。
不长时间后小X叫我,又有人找。护士站前还是那位送锦旗的老太太,只是身边多了几个家属。
“还得送给你们。”老太太又拿出了那锦旗。
身后的几个小护士又在笑,不用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笑。这周六的班本来就忙,再碰上这位逗人玩的老太太,真充实。
“我们这儿没有W主任,送错了。”
“没错,就是这层,虽然姓名记不清了,但二层不会错。”老太太很自信,“我当时是从人民医院转来的,就剩一口气了,你们给我又插管又透析的,捡回了这条命,要不都入土一年多了。”
合着是一年前的事儿了,细想想好像有点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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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肾内科,T主任、L医生,是你们救了老太太一命。”家属接言,“虽说是一年前的事儿了,可老太太念念不忘总想着要来,只是家太远了,我们几个也忙抽不开身。今天本来是要领她来的,可老太太等不及了走在前头,才弄出岔子了。”
原来如此。虽然我们默默无闻地工作着,但总会有患者记得。
“我这老命多亏有了这几个好儿女,更是因为碰到你们科的好大夫、好护士救了我,坚定了我好好活着的想法。我老了,记不清你们谁是谁了,也记不住这科那科的,可是你们中心医院,我记住了……”
我们的辛劳与付出终将沉淀在时间长河中,或许没有人再记得平凡的你我,不过正是因为你我的平凡,才使人记住了另一个名字,那就是我们共同的中心医院。
(三)你的导管,我的信心
长期透析导管,虽然问世近二十年,但对我们来说算是新项目了。因为有过几年插临时导管的经验,再加上医大教授的亲临指导,首例长期导管留置很顺利。之后不久,我们又独立完成一例,过程依然顺利,后期的导管功能也很好,于是新项目正式开展。
下一位患者挺有特点,两次造瘘都失败,开始还能动静脉直刺,可很快动脉硬化没法扎针了。改用临时导管又坚持了两个月,但因为血栓堵管、导管打折换了两根临时管。干脆下长期导管吧。下管过程一如前两次一样顺利,原以为马到成功,可是高兴过头变成马失前蹄了!
次日透析,刚上机就给人当头一棒:导管血流不畅。掐脖子、按管、换体位,某个时刻引血量尚可,可很快就一点血也不出了。患者坐起来又躺下、翻过来覆过去,不仅患者和家属,连医生和护士都闹得筋疲力尽。赶紧拍个片子,导管位置没错啊。护士长凭经验判断:像是导管贴壁啊。咋弄?实在是没办法了,联系医大教授吧,好歹做过人家一天的学生。教授言简意赅:可能有纤维鞘堵管,用尿激酶。于是又折腾了一天尿激酶。再次透析时还那样,这导管就是引血不畅。唉!没招了,转医大吧。
患者去医大的那一周时间,我们的工作热情受到了重创,你说一样的管子、一样的做法,怎么就引不出血来?一周后患者回来了,我们下的那根管子拔掉了,在左侧又下了根长期导管。家属说教授的意思可能是位置不好,也可能有导管打折,最后也没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心里合计:人家教授是给咱说好话呢,别再问了,开始透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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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诧异的事再次出现,医大的这根导管是压根就引不出血来,还不如咱们头一次多少能引出血来,掐脖子按管换体位的招又抡了几圈,这次是一点用都没有了。赶紧联系医大教授吧,电话中,教授仿佛醒悟道是导管短了。
两天后,医大教授再次亲临并亲自操作,将左侧36cm的导管换成45cm的,不过接下的血透也不理想,依然不停地出现血流中断。教授建议做个血管造影看看到底差在哪儿。家属们离开后,教授突然拍了我一下:如果造影也看不出毛病,那我也没啥招儿了!
面对造影画面,我们注意到导管两个口都贴壁了,为什么会这样?下一步要怎么办?大家都没有主意了。教授建议实在不行就改腹透吧,可家属都不同意。这根导管是没法再用了,只能拔管。
拔管那天患者流着眼泪说:不透了,回家等死吧。虽说这些年看惯了生生死死,可当时真是于心不忍;更重要的是,你的管子关系到我们的信心。
此时,我突然想起当初学习时讲到的一种新型透析导管,说不定这种新型导管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可谁都没法保证。是下还是不下?没想到家属态度坚决:下,有一线希望就试。这可怜的老太太,两次造瘘失败,现在又连着三根导管失败。
插新管时,我和护士长深试浅试好一通试,最后一锤买卖了。患者进了血透室,见分晓的时刻到了。不过,我连进去看的勇气都没有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竟然没动静,怎么了?在以前半小时患者要喊我很多回。我硬着头皮走进血透室,机器上清楚地显示着血流量200。天啊!这一个来月简直是为管消得人憔悴啊。连续四次透析,血流量很充足。
后来在一次学术会上,医大教授满走廊找我问那个病人和那个管子的事情,原来我们是全省第一个用这种新型导管的,而且确实解决了问题。面对周围同道们羡慕的目光,感觉那一个月的付出是值得的。
有乐就有愁,很快导管血栓与纤维鞘形成接踵而至。不过,有了那一个月的历练,再加上全科上下的支持和出谋划策,血栓不再可怕了,纤维鞘也阻挡不了血流量了。我们对长期导管不再畏手畏脚。新项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是难以言诉的无奈。没有豪言壮语却不轻言放弃,对于临床一线的我们来说,这是潜在的信念,更是无声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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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意想不到的信任
那时我刚毕业不久,白大衣与听诊器的新鲜感很快就被忙碌的工作弄得烟消云散,就在这时,遇到了一位父亲和他患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女儿。
那时还没开展肾活检,只能依据临床表现和理化检查判断病情及预后。这位患者在应用激素及环磷酰胺两周后,肾病症状仍无缓解,因此科里决定通过血液超滤来清除过多的体液潴留。在深静脉置管后的治疗过程中,并发了穿刺部位的渗血,更糟糕的是血渗向了难以立刻发现的背部。尽管注意到了治疗过程中的低血压现象,但穿刺局部并未发现异常,直到治疗结束后患者血压仍无上升时,才发现穿刺同侧的背部软组织有些肿胀。
继之而来的治疗过程是一丝不苟的,补液、止血等等,她父亲虽有怨气,但并未干涉治疗,纵使如此,我心里明白,病情稳定后这位父亲决不会善罢甘休。同时,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千万别再出岔子了。
几天后,病人终于平稳了,但她父亲依然阴沉个脸,我心里也在不停地打鼓,这场风雨不知何时会爆发。终于,那天我值班,当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时,她父亲坐到了对面。
“你们的失误让患者遭了不少罪,你们有责任。”他阴沉个脸。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总得据理力争,有错我承认,但没有过错不能轻易低头。“渗血本身就是深静脉穿刺的并发症,有时无法避免;因为渗血的部位不同,难以马上发现也是实情。重要的是发现确属渗血并发症后我们已经积极补救。”
“好,并发症无法避免,这我也承认”,他依然面沉似水,“经过这一个月的治疗好像没什么效果。”
“目前诊断是明确的,治疗方案已经确定,至于疗效因人而异,见效时间当然不会一样。”我生怕说错什么。
“那你们的方案是怎么定的?是不是你当大夫的说用半斤激素就半斤,说给八两就八两?”
“关于药物应用我们是明确按照治疗原则来的。对于已行肾活检的病人可以按照病理类型指导用药;没有肾活检的病人也有统一的用药方案。入院之初我已建议您行肾活检,但您不同意,所以只能按照激素常规用量进行治疗,并且因为没有病理证据,见效时间长短及预后情况我们也无法确切估计。”
在那近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我感觉对面坐着的更像是一位律师或法官,我说的每一句话必须要考虑清楚才可以,当然不是推卸责任,更不能一味迎合,而是要以理服人。好几次,我看到他把我说的话都记了下来。
以后,他不再和我讨论什么治疗方案了,而是全力配合治疗。很快见效了,患者可以出院了。我也暗自庆幸,终于可以不用整天绞尽脑汁合计怎么用词了。
出院前一天,他突然拿着几张化验单找我,叫我帮给看看。我大概看了一下,心肌酶谱升高,心电图广泛ST-T改变,但没有具体定位,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心肌炎?”
他还是沉着个脸,“孩子只是感冒了,没有心绞痛,是心肌炎吗?”
“心肌炎往往并发于感冒等病毒感染之后,尽管没有症状,但这几样检查可是很支持的,不能掉以轻心啊。”
他还是面无表情,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简直令我窒息,我生怕说错什么把别的医生给陷进去。
“我觉得你说的在理,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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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出乎意料了,那个咬文嚼字而且动不动就拿笔记录的人居然会相信我?
“女儿的事情确实很令我气愤,我已经把大面积皮下淤血的照片拍了下来;我曾想着从你这个工作时间不长的小医生嘴里得到些对我有利的信息。但那天你说的话的确很合情理,尤其是你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如果你那天一味地推托责任,我肯定会闹到底。既然你也说是心肌炎,那我就听那个医生的。”说完,他转身出门,我看到他那向来阴沉的面容露出一丝笑容。
说实话我很感谢他,正因为他的咬文嚼字让我在工作中小心谨慎。更重要的是,工作中不仅要避免差错,更不能盲目地推卸责任或者不切实际地迎合。只有有理有力有节,才能让患者信任自己。
(作者:单非易 辽宁省丹东市中心医院 肾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