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从医近30年的肾内科女医师，走过无忧无虑的校园青葱岁月，在2000年初由内地来到了改革开放前沿的南方城市——美丽的东莞，也由一名医学生成长为一位专科主任医师。在漫长的从医生涯中，发生过许多令人难忘的事情，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一天早晨，我在医院门诊上班，接待一个又一个患者，忙碌了一上午，正准备换衣服下班，突然眼前一亮，一个光头大汉伫立在我的办公桌前。乍一看有点面熟，像相声演员“陈寒柏”？又有点像“郭冬临”，但是完全没有这俩人的喜兴。他脸色灰暗、浮肿、阴沉，目光如炬。说话生硬简短，“医生，看病”，啪的一声，把病历扔在了桌子上。根据以往的临床经验，我感觉今天遇到了非常难缠的患者，所以很小心地问了一句：“您好，您有那里不舒服？”
“你自己看吧！”患者带来了两本不同医院的病历。一份是广州一家权威大三甲医院肾内科的病历，另一份是我市一家三甲民营医院肾内科的病历。翻开厚的病历，一张张化验单映入眼帘。血液化验：血肌酐860 umol/L、尿素氮28 mmlo/L、血钾5.9 mmol/L；B超：双肾萎缩，血流稀少，血流阻力指数增高，皮质变薄，回声增强。尿常规：尿蛋白+++、尿潜血++。很明显嘛，典型的肾病晚期，尿毒症。再看两家的诊断，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并记录着“建议血液透析治疗，患者拒绝。”给予尿毒清、降压药等治疗。再给患者测量血压竟达到210/120mmHg。
我对患者说：“您看，您也在这两家大医院看过了，诊断很明确，应该没有疑问。吃药也吃了快三个月了，病情到了这个地步，单纯靠药物治疗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即控制血压、血钾、清除毒素。最好的治疗方式是血液透析，如果不采取积极的治疗，会出现更严重的并发症以至于威胁生命，最好还是马上住院治疗。”患者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不住！”。说完扭头就走了。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作为医生，我既无语又无奈……
过了两天，我照例到科室大查房，到了抢救室，一眼就看到这位熟悉的“光头”先生。据管床医师汇报病历得知，该患者昨晚在家出现呼吸困难、咳嗽、咳粉红色泡沫痰、恶心、呕吐，被急诊送到心内科抢救，医生发现是尿毒症，转到我科并昨晚紧急做了血液透析，现在病情才稍稍稳定了一些……
看到患者面露愧色，已不是当初那样咄咄逼人，我微笑地对他说：“您好，我们又见面了，让我给您先听一下好吗？”他点点头。果然，双侧肺底仍然可以听到细湿啰音，这是尿毒症导致的急性左心衰。
从此，该患者就在我们科规律地做着血液透析，病情也慢慢稳定下来。时间长了，彼此也熟悉了，偶尔也可以开几句玩笑。有一次我去血液透析室查房，路过他床边，听到他轻轻地喊我，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您那里不舒服吗？”他笑了一下说：“没有，就是想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笑了，感到很诧异，我说：“为什么呀？”他说：“我最近一直不敢面对你们，今天我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吧。我是一个黑客车司机，专门跑广州到东莞这条线，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生活很艰难不易。今年才刚刚40岁，不料竟然得了这个病。当时我不甘心呐，去广州大医院、东莞大医院一家一家地跑，总希望是你们误诊了、搞错了，跑了几家大医院，都说我得了尿毒症，我的那个气呀。第一次见到你，你也是诊断我是尿毒症。我就是不认命，就是觉得老天爷对我太不公平了，既然这样，好吧，我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等哪天，临死之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震惊世界的事情。于是，我就幻想着，我开着大客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看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然后再把所有说我有病的医生、护士拿刀咔嚓、咔嚓……”
他忘情地描述着，我的耳边已经嗡嗡作响，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看到我惊恐的表情，他愧疚地说：“也许老天不让我作恶吧，自从那次夜晚发病，看到你们那么尽心尽力地抢救我，我现在恢复的越来越好，心情也好了很多。我突然感到好惭愧，真的对不起你们，请你们原谅我。”
妈呀！这也太恐怖了吧。我当时好气愤！不由地说：“你这人心理也太阴暗了吧，我们都差点死在你手里，你怎么能这样想啊，又不是我们让你得病的呀！你要想轰轰烈烈死一次办法多的很，你可以捐献有用的器官去拯救别人，你也可以捐献遗体为社会做点贡献，照样可以名垂青史，为什么不往好的事情上去想呢？”
看到我气愤的样子，他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了。”从此以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乐乐呵呵地，该透析透析、该吃药吃药，看到新来的尿毒症病人情绪低落，还以现身说法劝他们要想开点，能快乐地活一天就要过好每一天。他积极向上的情绪感染了很多患者。有时候，在透析的时候竟然还可以听到他那五音不全的歌声，特别令人感动。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我请示一下院长，聘请你为我们医院的义务宣传员吧？”他高兴地答应了。
大年三十，我正在家里和家人准备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突然接到医院总值班打来的电话。原来，这个患者一时高兴，大吃大喝了一顿，诱发了急性左心衰。病情紧急，需要马上血液透析。到了医院，看到患者脸色发青，端坐呼吸，紧急给予吸氧、血液透析治疗。半小时后症状缓解了。我问他：“怎么回事？老病号了怎么还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说：“这不过年了吗，儿媳又给我生了一个大孙子，高兴啊，就忘了忌口了，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要折腾你们。”“你这么年轻就当了爷爷了，恭喜恭喜。”
后来，因为经济困难，他就回老家去了，偶尔还会打电话回来，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再后来就听说他又得了癌症，现在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估计他已经不在了。
这件事让我反思很多。对待患者我们不但要治病，更要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人之初、性本善。能使一个好人瞬间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尿毒症是一种严重威胁健康的疾病，肾脏代偿能力超强，如果不注重健康体检，因早期、中期没有明显症状很容易延误治疗。自觉身体健康的患者，一旦发病，可能就已经到了“尿毒症”期。这时候，大部分患者会感到惊愕、不相信、不能接受事实，进而产生一些心理问题。多数会出现沮丧、焦虑、紧张、抑郁、绝望等不良情绪，甚至冲动下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蠢事。针对这些情况，首先要求我们要认识到出现这些心理问题都是正常、合理的，更重要的是作为专业人员怎样帮助患者认识疾病、了解疾病、合理疏导、配合治疗，增强战胜疾病重返健康生活的信心。
做了一辈子的医生，深爱毕生为之付出的神圣职业，享受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成就感。但有时候也很迷茫，现有体制的缺陷、不良媒体的报道、社会的不认同、患者的不理解、不断的伤医、杀医事件……
我们被尊为“白衣天使”，整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顾不了家人，顾不上自己的健康，甚至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现在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何尝有时间、有精力出去看看世界？
我也曾被那潇洒的辞职信打动过“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幻想着哪天一冲动，也写一封颇具文艺范的辞职信：“夕阳无限好、不愿再蹉跎”，然后往院长手里一交，背起心爱的画夹，游山玩水，妙手丹青，潇洒走一回，圆一下儿时画家的梦想不也挺好吗？ 唉！这就是做一下梦而已，梦醒时分，仍需努力。
看惯了花开花落、生老病死，心也渐渐变得坚硬起来。感悟人生不过是一场旅行，有起点也有终点。只不过到达先后而已。你可能有过挫折、痛苦、悲伤，也有过成功、幸福、快乐，那又怎样？不过是一个过程、一种体验，它丰富了我们的旅途，使这个过程不再单调，变得丰富多彩。等到站的那一刻，一切归零，一切烟消云散。如果在要离开的时候，我们能对自己说，没有白来一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良心的亏欠，能感到心灵的平安就足矣。
白衣天使，想说爱你不容易。从事医疗事业的兄弟姐妹们，人生不容易、且行且珍惜。
（作者：边宝娟 广东省东莞市大朗医院肾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