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学科
2018年05月号
医学进展
人物与学科
医生日记

沙滩上的孩子

作者:方鸿辉,上海教育出版社编审

吴孟超院士

医学家、教育家。1922年8月31日生于福建闽清。1949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现任海军军医大学附属东方肝胆外科医院院长,东方肝胆外科研究所所长,中华医学会副会长,中德医学协会副理事长,解放军总后勤部医科委副主任,《中华医学》(英文版)、《中华外科》等20余种杂志的主编、副主编或编委。历任第二军医大学长海医院外科、肝胆外科主任,第二军医大学副校长等职。1991年被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是我国肝胆外科主要创始人,创立了肝脏外科的关键理论和技术体系。曾最先提出中国人肝脏分段分叶的临床解剖学理论。发明了肝脏手术及止血的一系列新方法。在肝癌的早诊早治、晚期肝癌治疗、肝脏移植以及肝癌的外科、免疫、生物、导向和基因治疗等方面取得重大成果。发表学术论文近千篇,主编《黄家驷外科学》《Primary Liver Cancer》等专著15部。出版了《肝脏外科学》等专著18部。多次获国家科技进步奖。培养了大批高层次专业人才,领导肝胆学科从“三人小组”发展到目前的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和肝胆外科研究所,成为国际上规模最大的肝胆疾病诊疗中心和科研基地。设立吴孟超肝胆外科医学基金,奖励为中国肝胆外科事业作出卓著贡献的杰出人才和创新性研究;推动了国内外肝脏外科的发展,使多数肝癌外科治疗的理论和技术原创于中国,并使我国在该领域的研究和诊治水平稳居国际领先地位。1996年被中央军委授予“模范医学专家”称号。五次获全军医疗保健特殊贡献奖。2004年获国际肝胆胰协会杰出成就金奖。2006年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0年国际小行星中心发布公报:第17606号小行星永久命名为“吴孟超星”。还曾被评为2011年度感动中国人物。

我要说的故事不是在沙摊上挖沟筑城玩耍的孩子,而是两位科学大师。

2016年3月,国际医学杂志《肝脏病学》(Hepatology)上发表了我国“肝胆医学之父”吴孟超与同道刘允怡院士以及他的学生杨田、张汉、沈锋联名发表的《肝脏外科医生就像救鱼的小孩》的文章。

大海退潮后,海边沙滩上留下很多被搁浅的小鱼,在烈日下等待它们的似乎只有死亡。但有一个孩子却不辞劳苦地一次次弯腰,把一条条捡起的小鱼扔进大海。旁边有位成年人对他说:“那么多小鱼你捡得过来吗?一条小鱼而已,有谁会在乎呢?”孩子却不停地弯腰捡起小鱼扔进大海,口中喃喃说道:“你看,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

诗一般的画面,朴实又理性的话语,说的是肝胆外科医生对肝癌患者救治的无奈现实。对于搁浅的小鱼,太阳一晒,难逃死亡的命运,这些小鱼就如同患了肝癌的病人。外科医生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为尚有“手术可能”的病人切除肿瘤,让他们至少延长生命,改善生存质量,甚至幸运地被治愈。而肝脏外科医生就是那位执著地在海滩上救鱼的小孩。尽管他能够救起的小鱼数量很有限,再说即使已经回到大海的小鱼仍有再被搁浅(譬如术后复发或转移)的可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中确有一部分幸运者就此而重获新生!而这份幸运,正是肝脏外科医生所能获得的自我满足和职业成就。

吴孟超院士至今已是96岁高龄了,但仍高高地扬起生命的风帆,只要身体条件允许,还不时地进“开刀房”(吴孟超惯用语),主刀高难度的肝癌切除手术。要不是笔者亲眼所见,简直怀疑这不是真的。从打开腹腔、间隙阻断、剥离肿瘤直到最后的缝合,全程都亲自操作,动作之利落,手术之干净,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其实,与我有同样疑惑的大有人在。吴孟超的秘书刘随意博士告诉我一个真实的故事:2016年6月,吴老赴京参加院士大会。一天上午会议结束后,在秘书陪同下吴老去京西宾馆食堂用午餐,在电梯口遇到一位他熟识的资深院士,便单刀直入地询问:“吴老,你现在还在手术啊?”吴老回答:“是啊,我现在还在开刀。”他就直言相告:“我肯定不信”,并重复说着“我肯定不信”。吴老听了无奈地微笑,秘书忍不住就在旁边解释:“那改天请院士到我们医院来指导参观,亲自到我们医院来看看……”那位院士依然固执地回答“你跟我说我也不信”。对那年已94岁的吴老依然能上台做手术这件事,他持有非常坚定的怀疑,认为这么大年纪还能开这么大难度的肝癌切除手术,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要么就是为了舆论需要,穿上手术袍进开刀房摆摆姿态而已。很巧的是,那天下午开会的时候,“我记得是刘延东做报告,报告还挺长。吴老坐在靠近走廊偏右的第三排,恰巧坐在那位老院士旁边,我坐在吴老另一边。很有意思的是,那位质疑的老院士虽然讲话很利索,可是参会没多久,就已经睡着了……而吴老在这么长的会议中没打过一会儿盹,精神一直很好,聆听着报告。吴老一贯很尊重报告者,尤其是参加重大会议,他不会轻易离场,即使有时候有小便,他甚至都会憋着……”这其实说明,年纪不饶人,耄耋之年的老人体力不支是常态。而吴老虽年逾九旬依然精神矍铄,不得不说确实是有一种顽强的精神在支撑着他的体魄。

从2016年底随吴老到四川宜宾,在“李庄同济医院”开院仪式后,我亲眼见到老人家为一位七旬女病人切除10厘米左右肝癌的示教手术;再到2017年初,老人家在福州医科大学的“孟超肝胆医院”揭牌后,为该市一位神经内科主任摘除如火龙果般的巨大肝脏肿瘤。两次手术的整个过程都不超过1个半小时,病人术后都恢复得很快很好。2018年大年刚过,吴老又不辞劳苦地进手术室了,要知道吴老已96岁。他很朴实地表示:“只要能做一天手术,我就要继续做下去,为更多患者解除痛苦。”为了写《吴孟超》一书,我经常有机会拜访他老人家,便随口问他“您老累不累?”他像老顽童般地回答:“我越做越快了,熟能生巧么!”

说不累是假的,但口中喃喃念叨着:“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倒是真的,毕竟他要“把病人一个一个都背过河去”。

若按照欧洲和美国肝病学会所推荐的“巴塞罗那分期标准”的肝癌治疗指南,是并不希望为那些中晚期肝癌患者进行外科手术治疗的。不过,在手术技术大大改善和术后并发症明显减低的今天,全球肝脏外科界普遍冲破“禁锢”,坚持在为“非理想手术人群”做切除手术,这些患者术后5年生存率超过30%,这一结果大大优于同期采用别的治疗方案的肝癌患者人群。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部分人群竟然占到了所有手术人群的将近70%!我国是肝癌大国,肝癌患者占了全世界的一半以上,而且在确诊时大多为中晚期,还往往伴有肝硬化。眼下在对付实体癌症的化疗、放疗、中医中药等诸多治疗手段和方案中,外科手术仍不失为最佳方案。长期与肝癌抗争的过程表明,吴孟超们已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肝癌外科治疗水平毫不比西方国家逊色,甚至在应对手术难度、风险评估、手术技巧,术后代谢方略诸方面更胜一筹。然而现实又残酷地表明,在“根治性”切除术后,依然有相当高的肝癌复发率或转移率。也就是说,海滩上的小鱼会晒死一批又一批。最好的办法,恐怕要在沙滩前端筑起一道防波堤坝,让小鱼再也不会被搁浅。而这道能不断向前推进的堤坝,其实就是对癌症生成机理研究的突破。

吴孟超清醒地意识到:我一台手术只能挽救一位患者,若能从本质上弄清楚癌症的来龙去脉,人们可以不得或者少得癌症,那岂不是最理想了?
为此,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前瞻性地建立起全军肝癌研究中心,在与“众病之王”对弈的棋盘上,除手术外,还施展基础研究的策略,布下了相应的棋子,脚踏实地地以“院所结合”的形式创建了东方肝胆外科医院与东方肝胆外科研究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研究型医院”。譬如让他的爱徒王红阳院士等专攻信号转导,期望破译癌变的密码。王红阳团队果然不负众望,历年来已硕果累累,在揭示癌症形成、治疗以及早期诊断的科研上步步推进。还让他的学生钱其军教授等采用集成创新,以众筹的方式,从细胞免疫治疗契入,在嘉定安亭镇建立了“上海吴孟超联合诺贝尔奖获得者医疗科技创新中心”,已突破了多项细胞免疫治疗的核心技术……同时,吴老还组建起一个又一个新的治疗和科研大平台,连同安亭新院施行的“大专科小综合”的策略,目前东方肝胆外科医院的总床位已达1800多张,每年的肝胆手术量近万台。

眼下,肝癌的治疗依然是所有实体肿瘤中最为复杂和艰难的,这也造成外科医生和肝病学家之间经常为采取何种治疗方式而争论不休。如果我们换个角度重新思考:如果哪一天,我们也成了那些不幸被搁浅的小鱼之一,我们是不是也期盼能幸运地成为被沙滩上这位小孩解救下的那一条呢?为此,吴孟超呼吁:“请不要有意轻视那些肝脏外科医生的努力,也不要妄图用指南的形式来压制肝切除手术的意义和价值,就像嘲笑那位沙滩捡鱼的小孩,因为这位孩子笃信这样的执著——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

这就是吴孟超的人文情怀!也是我们天天在呼唤的“医学伦理”的精粹——仁者爱人,医本仁术。

“海滩上扔鱼孩子”的形象,使我下意识地联想到300多年前英格兰大科学家牛顿的一段脍炙人口的话:

我不知道世人怎样看我,但我自以为我不过像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不时为发现比寻常更为美丽的一块卵石或一片贝壳而沾沾自喜,至于展现在我面前浩翰的真理海洋,却全然没有发现。

(I do not know what I may seem to the world,but as to myself,I seem to have been only like a boy playing on the sea shore,and diverting myself in now and then finding a smoother pebble or a prettier shell than ordinary,whilst the great ocean of truth lay all undiscovered before me.)

众所周知,牛顿曾提出了万有引力定律、牛顿运动定律,发明了反射式望远镜和光的色散原理,并与莱布尼茨共同发明了微积分,阐明科学与神学的关系以及科学方法论,等等。因此,被公认为“近代物理学之父”。 难怪诗人亚历山大·波普会为牛顿写下墓志铭:自然与自然的定律,都隐藏在黑暗之中;上帝说“让牛顿来吧!”于是,一切变为光明。

 就是这样一位探索真理的大家,牛顿还是把自己比作只是在海滩上为捡拾到美丽的贝壳而沾沾自喜的孩子。可见,自然多博大,奥秘何其多!
一位是海滩上捡贝壳的牛顿,一位是海滩上扔鱼的吴孟超。

像牛顿这样为人类认识客观世界作出了这么大贡献的伟人,也认为自己对真理的认识是肤浅的——真理如同浩瀚的海洋,永远也无法穷尽。而吴孟超为人类战胜肝癌,几乎拼尽了一生,但所发挥的作用也只能如同海边救助小鱼的孩子,口中喃喃念叨“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而不辞艰辛地努力着。这就是大医仁爱精神的写照,是要“把每一位病人都背过河去”的医学信仰使然,也是人类对真理(癌症机理)认识肤浅之无奈!

多可爱的沙滩上的孩子!

(作者:方鸿辉,上海教育出版社编审(二级教授)。是2013年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已出版的《肝胆相照——吴孟超传》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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