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让我吃药？给个理由吧！”
“你说什么？你要让我吃药？”她的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
“是的！有什么疑问吗？”我平静地回答。
我感觉自己的表述已经很清楚了，而她就坐在我的侧面，相距不到半米，我想她绝不至于听不明白。
我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
扑面而来的是一道鄙夷的目光，那里面饱含着辛辣的嘲讽，还有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洋洋自得。
这是一位中年女性，双目炯炯有神，齐耳的短发，质地考究的一身套装，潇洒而干练。
“你为什么要让我吃药？给个理由吧！”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向后靠了靠。
“这是你的检验单吗？”我把手里的检验单向她面前推了过去。
“是又怎么样？”她向那几张白色的化验单不屑地瞥了一眼。
“哦，是这样的。”我把坐椅向前移了移，把检验单朝向她，又把笔拿了起来。
“正常的血糖值是多少？你知道吗？”
“当然，5678嘛。”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空腹小于5.6，餐后小于7.8。”
“很好，回答非常正确！”我赞赏道：“可是你的血糖是多少呢？”
“那上面不是写着呢嘛。”她把眼睛往检验单上瞄了瞄。
“是啊，这上面写着你最近几次检查的空腹血糖都在11到14左右，餐后2小时血糖都在16到19左右。而以你的年龄，空腹血糖应该控制在6以下，餐后2小时血糖应该控制在8以下才算是理想控制。所以，你现阶段的血糖控制状况很不理想。你现在的血糖水平，单靠饮食控制和加强运动是无法控制达标的。这就是我让你尽快接受药物治疗的原因。”我说得很慢，语调平和而深沉。
在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紧盯着我，似乎在听，又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
“是吗？”她张口说话了。“达标怎么样？不达标又怎么样？”
她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我的心里隐隐升起一丝厌倦和淡淡不快，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合上她的病历。
“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的血糖一直处于达标状态，就能让你最大限度地远离各种大血管和微血管并发症的困扰。”看着她那优越自信的表情，我停顿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如果你的血糖长期处于失控状态，就像你现在这样的话，你患各种并发症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包括各种眼病、肾脏损害、甚至心梗或脑梗。”
听我说完，她突然笑了，“你别说，我这个人还真不怕吓唬。”她顿了顿说：“不论你怎么忽悠，我都不会上当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每星期六都去爬一次香山你知道吗？很多没病的人都爬不过我。我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让我这样的人吃药，你不是搞错了吗？而且，我看过那些治疗糖尿病的药，都有很多的副作用，你让我吃这些药，不是害我吗？”她振振有辞地说道，一付胜券在握的样子。
我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你现在虽然没有什么症状，但高血糖对你的损害却是一直都有的，这种损害是逐渐进行的，是全身性的，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是不可逆的，所以，糖尿病一旦发现，越早治疗，效果越好。药物有副作用不假，但不用药，任凭高血糖持续下去，对你的身体危害很大。”
她把病历和检验单收进包里，站了起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用药的，我对我自己了解得比你清楚。”
我感到很困惑，不由得追问了一句：“既然你不想接受治疗，那你到医院干什么来了？”
她又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计划得逞后的那种欣慰。“其实，我就是想来看一看你们医生到底想干什么！果然让我猜中了。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你们的药还是自己留着吧。别老想着赚我们病人的钱。那些电视、报纸上说的没错，你们真是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
她把包背在肩上，使劲地摇了摇头，步履坚定地走了出去。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追到门口望了一眼，她早已杳无踪影。
我看了一下手表，今天是周四，后天就是周六了，我想，那位大姐一定又会步履矫健地出现在登香山的人流中，我想她一定还会以生动的语气向她的同伴们讲起周四她的就医经历，然后和大家共同声讨医院的“种种不是”和“黑暗”。
一种深深的无奈逐渐从我的内心深处升腾，慢慢扩散开来，有种淡淡的悲哀萦绕在我周围，我有种悲壮又凄凉的感觉。
那位大姐还会再来看病吗？是再次来验证和考察医院的黑暗呢，还是真正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后，怀着愧悔的心情前来就诊呢？而类似后者的情况，我们实在遇见的太多了。
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喜欢血的教训呢？
但愿那位大姐能一直都健康，每周继续爬香山。我也但愿她能早些再来就诊，接受正规治疗，只有这样，才会尽可能延缓或减轻并发症的困扰，尽可能长期快乐地享受生活。
医生到底想干什么呢？医生能干些什么呢？
我想大多数的患者都会最终写出他们自己的答案。
而我，还是赶快干活吧！我拿起鼠标在自动呼叫系统上点击了下一位患者的名字。
（作者：郭启煜 北京海军总医院 内分泌风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