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方农村老太太
她是一个标准的北方农村老太太，身体消瘦，脚步轻盈，走路时成一条直线。她不回答问题，总是在笑，鱼尾纹及面颊的皱纹将她的嘴角拉开，露出发黄的牙齿。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农村汉子，代老太太回答问题。我在门诊病历上记录如下：病人女，60岁，近半年面色发黄，无力，食欲不振，当地B超显示肝内胆管扩张，诊断为胆总管阻塞，逆行胰胆管造影（ERCP）显示胆总管下端阻塞。老太太的儿子向我展示这些报告的同时，哀求我省去一些检查，让母亲早点住院，老太太把猪、鸡和金戒指都卖了，家里的地也租出去了，已经没有多少钱看病了。我再次在读片器上审视了一下ERCP片以及检查报告，胆总管下端阻塞明确，胆总管下端肿瘤的可能性大，这将是一个大手术。我转过头指着白色造影剂中断的部位对老太太的儿子说：“这里有个东西，把胆管阻塞了，肝内的胆汁下不来，反流到血液中，造成皮肤发黄。需要探查。” “探查？我们已经没钱查了”，老太太冒出一句。“是剖腹探查，就是打开肚子看看什么问题再决定做什么手术”，我说道。“好，开肚子查”，老太太坚定地看了儿子一眼。
手术很快安排好了，所有的住院医生都很愿意参与这个被誉为普外科最大的手术——胰腺十二指肠切除术。手术台上的探查让我们失望，胆囊壁发现肿块，已侵犯肝门，转移的淋巴结成串，延续到胆总管下端，重重地压迫在胆总管上，造成ERCP的图像，实际阻塞部位在肝门。现在的科学手段对这样的病情束手无策。
我们将手术结果告诉了儿子，并告诉她老太太的寿命可能只有半年，他好像很茫然，又似乎有所准备。“我们认了，别的医生也这么说”，她儿子释然地叹息着，“什么时候能出院？”“等伤口愈合后，我们要经皮肤向肝脏插一根管子，把淤在肝内的胆汁引流出来，可以让病人好受点，减少并发症，这叫PTCD”，我回答。“要花多少钱？”显然他对那些英文缩写不感兴趣。
老太太的PTCD由我亲自做，很顺利。像汽车机油一样的胆汁被引出，不久，老太太的精神及食欲大有改善。
她要出院了。老太太手拎着胆汁袋同我道别：“谢谢您救了我，我拎着它又可以养鸡、走田埂了。”我心里一阵发酸，原来她的直线猫步是走田埂练出来的。儿子问我应给老太太补点什么。我回答：“一日三顿饭，不用补，要保护好这根管子，这是救命的。”儿子深深地点点头，认真纠正着老太太拎袋子的姿势。
老太太与肿瘤共相处
两年过去了，我依然每周门诊，每天手术，诊治了许多肝胆肿瘤病人。一天，两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我的诊室，吓我一跳，原来是那娘俩。老太太面色红润，儿子异常兴奋，上前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肖大夫，谢谢你救了我妈。”老太太递上来一只用麻绳绑着翅膀的草鸡：“您手术辛苦，补补身子。”“您这么健康啊？”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我还在养鸡、下地、干农活。”“你都吃什么药，怎么治疗的？”我急切地问道。“你让我们吃好三顿饭，保护好救命管，我们没钱吃什么药。肖大夫，你的医术真高，都两年了。”儿子笑着回答。我既惭愧又惊讶地掀起老太太右侧身体垫的厚布，发现PTCD管已脱落，穿刺孔已形成瘘，胆汁不断地缓慢流出。
我联系了放射科的同学，并自己掏钱为老太太做了CT检查。CT显示的图片让我吃惊，肿瘤的体积同我术中探查发现的大小几乎一样，两年中肿瘤无发展。
我从原路将一根新PTCD管插入老太太体内，用同样的习惯用语嘱咐她要保护好这根救命管。娘俩显得很轻松，眼神中好像说“掉了怕什么，再插呗”。
临别前，他们再次感谢我，并说我在他们村里很有名。我愕然了许久，感觉很惭愧，我甚至没有在术前作出正确的诊断。是她自己生命的神奇力量，是现今科学无法解释的能力让老太太与肿瘤共相处，共生存。
医学就像那银河系，有太多的未知、太多的神奇、太多不可测的力量，等待我们去探索、去体会、去发掘。
（作者：肖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