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2019年01月号

创造疾病与制造商机

    Medicalization是个英文新词,字面意识为“医学化”,在20世纪70年代由Peter Conrad提出。维基百科全书的定义为:“将人类本身的日常状态及问题定义为需要治疗的医学状态及问题,同时,医生及其他医学专业人员对其开展研究、诊断、预防或治疗的过程。”在此我们暂称之为“创造疾病”。

创造的新疾病就在我们身边

    疾病的创造多从人类一些自然生理问题开始,如:阳痿,被定义为新病种ED(erectile dysfunction,勃起功能障碍),随之而动的是三个治疗ED的重磅炸弹。打开美国的电视,几乎在所有的频道以每15分钟一次的频率上演着治疗ED 的暧昧广告。再如:正常的妊娠,也予以疾病的规格对待,产前无休止的检查、毫无科学依据的胎教、滥用剖腹产等,造成巨大浪费的同时,也对产妇、家庭及社会造成危害。还如:小学生上课不听讲及做小动作,被冠以ADHD(Attention-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注意力缺乏多动症),据报道,美国的7%的学龄儿童服用治疗ADHD的药物。

创造疾病给社会带来巨大负担

    Peter Conrad近期在《Social Science & Medicine》杂志上发表文章,以科学的方法,估算了“创造疾病”导致的美国的直接医疗开支。Conrad调用了多个数据库、厂家年报及分析文章,针对焦虑症、行为异常、身体形象、勃起功能障碍、不孕症、男性秃顶、停经、正常妊娠、一般沮丧症、肥胖、睡眠障碍、物质滥用(substance related disorders)等12种新造疾病开展研究,发现这12种疾病在2005年造成771亿美元的支出,占美国同年医疗总费用的3.9%,超过心脏病(567亿)及肿瘤(399亿)领域的花销,更加超过了美国公共卫生的投入。这一研究仅仅针对12种新造疾病,实际在新造疾病方面的开支定会高出3.9%的比例。

利益驱动下疾病定义的外延

    在学术及商业利益的驱动下,创造疾病的运动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学会成为推动者,医生被商业利用,个别厂家成为了巨额利润的享受者。许多学会为了引起社会及政府部门的重视,有意无意的将其领域中的疾病定义扩大化,如:慢性肾病、糖尿病。

    美国肾脏病基金会制定了以肾小球滤过率(glomerular filtration rate,GFR)为线索的慢性肾病(chronic kidney disease,CKD)定义,将CKD分为五期。按照此定义,包括中国在内,世界各国的CKD患病率高达10%~13%。然而,研究显示,I期及II期的CKD无明显不良预后,更未增加终末期肾病的风险,其临床意义模糊,给病人增加了不必要的烦恼。美国的一项研究表明,当全科医生掌握了CKD的定义后,向肾病专科医生转诊CKD病人的数量大增,但接受肾脏替代疗法治疗的病人数没有变化,造成肾科医生异常忙碌,浪费大量卫生资源。个别厂家动用学术权威医疗单位,以循证医学的名义,设计出超大型(over powered)临床试验,以延缓CKD升级为目标,数千人入组,以追求干预组显著优于对照组的p值,发表文章,再组织学术权威学者,大肆演讲推广,以达到扩大用药的目的。试想,在GFR评估方法及创造出的CKD(I、II及部分III期)定义受到质疑的情况下,昂贵的药物治疗仅减少不到10%的人群CKD分期升级,其意义当然值得怀疑。

    我国开展的一项糖尿病流行病学调查,按WHO(世界卫生组织)标准,以血糖及糖耐量检查为依据,将部分血糖正常的人群也纳入糖尿病诊断,研究结果提示9%的国民患糖尿病,加上潜在人群,数量高达14%。此论文发表在顶级临床研究杂志上,让国际社会震惊,同时,巨大的商机让医药巨头们咋舌。美国刚刚公布了一项研究,以颇有争议的格列酮类药物治疗糖耐量受损的人群,结果显示格列酮类药物可以预防II型糖尿病的发生。可以想象,这个结果若变成专家学术讲座题目,结合我国巨大的糖耐量异常人群,其商业价值不言而喻。但荟萃分析显示,此类药物可增加超过40%的心血管意外的风险。而将这一有争议的药物用于预防糖尿病,后果难以想象。

风险因素不是疾病

    在医学界,大有将风险因素当作疾病来诊断及治疗的趋势,发现血脂增高就吃降脂药,体重超标准就处方减肥药,针对吸烟的人群则使用戒烟药,等等。人们应当正视事实,不应该将这一风险人群当作病人来治。科研结果表明,包括控制饮食、锻炼、减体重等改变生活方式的方法,是最好的预防、甚至是治疗II型糖尿病的手段。将风险因素当疾病治疗是危险的,除了浪费医疗资源及产生药物不良反应,更有误导的恶果。人们会天真地认为医学无所不能,放弃改变生活方式的努力,任凭不良习惯肆虐。

创造疾病与认识疾病

    创造疾病并不都是坏现象,在特定的情况下,是医学科学进步的产物。

    随着人类基因组的诞生以及检测技术的完善,我们对疾病的认识已不断提高,老的疾病会随之更名或重新归类,如:“肾移植慢性排异反应”归入“慢性移植肾肾病”(chronic allograft nephropathy,CAN),“四高一低”(即高血压、高血糖或糖耐量异常、高甘油三脂血症、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水平降低)被命名为“代谢综合征”;同时,一些新的疾病被发现。如:100年前诞生于非洲的艾滋病,未被科学家重视,在20世纪80年代导致数名同性恋病人死亡后,以症状为线索得到“人类获得性免疫缺陷”(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AIDS)的病名,之后,法国科学家发现了导致AIDS的病原体——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HIV),完成了一个新疾病的发现及创造,从而开始了征服HIV的征程。当今的AIDS病人可以在药物控制下,“健康”地存活25年。

认识疾病是个过程

    在“发热待查”、“腹痛待查”及“重叠综合征”等临床诊断的人群中,往往现代科学手段也无法在早期做出正确诊断,只有对症处理,让时间慢慢讲出症状背后的故事。

    假如病人出现关节疼痛及肿胀,但不符合类风湿关节炎(rheumatoid arthritis,RA)的诊断标准,常常冠以“未分化关节炎”,给予非甾体抗炎药对症治疗,密切观察。其中,有相当比例的病人病情缓解,无需继续治疗。若病情发展,满足RA诊断标准,则按RA治疗规范,根据病情、病程及预后予以DMARDs治疗。在厂家的推动下,一些专家对“未分化关节炎”的观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学术会议上提出了早期予以某种草药提取物,可以阻止未分化关节炎分化为类风湿关节炎观点。甚至提议更积极治疗的建议,给予生物制剂治疗“未分化关节炎”。这样的可能性存在,但目前仅是凭想象的推测及经验的感觉,缺乏科学依据,为过度治疗提供了口实。医生应该积极地提出假说,设计科学的研究方案,以循证医学的方法验证假说。

    人类认识疾病本质及判断疾病危害的能力还十分有限。WHO在2009年根据H1N1猪流感在人群间流行范围及特点,发布了世界大流行的警告,预测人类可能面临1918年流感大流行的灾难,呼吁世界各国储备抗病毒药及疫苗。于是,多国政府及民间机构大肆抢购药物及疫苗,结果发现,著名的抗病毒药并没有充足的抗病毒证据,疫苗在疫情缓解后方到达各国手中。BMJ揭示,WHO的专家决策委员会由多位成员或在医药公司公职,或担任医药公司顾问,存在利益冲突。学者们质疑WHO宣布H1N1猪流感大流行有商业色彩。

祛疾病与祛糟粕

    在我们创造疾病的同时,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些古老的疾病被重新定义,被“非疾病化”,或“祛疾病化”(demedicalization)。

    祛疾病的典型例子是对“同性恋”的定义。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在中世纪均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病,特别是把这种病纳入了精神异常。而随着科学的进步,尤其是社会的进步,人们对这一群体不断理解及宽容,同性恋已从疾病分类中剔除。

    还有一个误区,人们认为心血管疾病是现代人特有疾病,无比激动,除了自己,怪罪环境、心情、工作。其实,早在数千年前就有这种疾病。AdelAllam对22具古埃及的木乃伊予以CT扫描,发现超过50%的木乃伊有血管硬化或钙化。因此,现代人不必自作多情,动脉粥样硬化是个古老的疾病,不要大惊小怪地以为是现代科技创造了并发现了一个新病。

    我国的制造疾病的状态更加复杂。传统医学多以症为线索,传承古方,辨证施治。因许多现代人已无钻研精神,浅尝辄止,以症论病,造出了许多疾病,并在民间广为流传。市井间常可听到阴虚、阳虚、肾虚、脾虚、肝火旺等名词,入冬时节,连广播电台也助威全国人民买膏方进补。别有用心的厂家趁虚而入,发动了全民补肾、全民补钙的运动。传统医学中存在很多垃圾,如何保其精华,祛其糟粕,需要我们医生运用循证的科学思维及勇气,开展一场“祛疾病”的研究。

(作者:肖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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